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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回 崖頂疑陣(3)


  六怪聽說梅超風膽敢白日上門尋仇,都大出意料之外,一齊手執兵刃,搶出帳外,日影下只見一個蒼髻道人拱手而立,卻哪裏有梅超風的影子?

  朱聰仍抓著郭靖右腕脈門不放,喝道:「梅超風那妖婦呢?」郭靖道:「弟子昨晚見到她啦,只怕待會就來。」六怪望著馬鈺,驚疑不定。

  馬鈺搶步上前,拱手說道:「久慕江南六俠威名,今日識荊,幸何如之。」朱聰仍緊緊抓住郭靖手腕不放,只點頭為禮,說道:「不敢,請教道長法號。」

  郭靖想起自己還未代他通報,忙搶著道:「他是全真教馬鈺。」

  六怪吃了一驚,他們知道馬鈺道號丹陽子,是全真教教祖王重陽的首徒,王重陽逝世後,他便是全真教的掌教,長春子丘處機還是他的師弟。他閉觀靜修,極少涉足江湖,因此在武林中名氣不及丘處機,至於武功修為,卻誰也沒見過,無人知道深淺。

  柯鎮惡道:「原來是全真教掌教到了,我們多有失敬。不知道長光降漠北,有何見教?可是與令師弟嘉興比武之約有關麼?」

  馬鈺道:「敝師弟是修道練性之人,卻愛與人賭強爭勝,大違清靜無為之理,不是出家人份所當為,貧道曾重重數說過他幾次。他跟六俠賭賽之事,貧道不願過問,更與貧道沒半點干係。好在這是救護忠良之後,也是善舉。兩年之前,貧道偶然和郭靖這孩子相遇,見他心地純良,擅自授了他一點兒強身養性、以保天年的法門,事先未得六俠允可,務請勿予怪責。只是貧道沒傳他一招半式武功,更沒師徒名份,說來只是貧道結交了個小朋友,倒也沒壞了武林中的規矩。」說著溫顏微笑。

  六俠均感詫異,卻又不由得不信。朱聰和全金發當即放脫了郭靖的手腕。

  韓小瑩喜道:「孩子,是這位道長教你本事的麼?你幹嗎不早說?我們都錯怪你啦。」說著伸手撫摸他肩頭,心中十分憐惜。

  郭靖道:「他……他叫我不要說的。」韓小瑩斥道:「什麼他不他的?沒點規矩,傻孩子,該叫『道長』。」雖是斥責,臉上卻盡是喜容。郭靖道:「是,是道長。」這兩年來,他與馬鈺向來「你」、「我」相稱,心中只說他是「道士伯伯」,從來不知該叫「道長」,馬鈺也不以為意。

  馬鈺道:「貧道雲遊無定,不喜為人所知,是以與六俠雖近在咫尺,卻未前來拜見,伏乞恕罪。」說著又行了一禮。

  原來馬鈺得知江南六怪的行事之後,心中好生相敬,又從尹志平口中查知郭靖並無內功根基。他是全真教掌教,深明道家抑己從人的至理,雅不欲師弟丘處機在這件事上壓倒了江南六怪。但數次勸告丘處機認輸,他卻說什麼也不答允,於是遠來大漠,苦心設法暗中成全郭靖,要令六俠得勝。否則哪有這麼巧法,他剛好會在大漠草原之中遇到郭靖?又這般毫沒來由地為他花費兩年時光?若不是梅超風突然出現,他一待郭靖內功已有根基,便即飄然南歸,不論江南六怪還是丘處機,都不會知道此中原委的了。

  六怪見他氣度謙沖,真是一位有道高人,與他師弟慷慨飛揚的豪態截然不同,當下一齊還禮。正要相詢梅超風之事,忽聽得馬蹄聲響,數騎馬飛馳而來,奔向鐵木真所居的大帳。

  郭靖知道是桑昆派來誘殺鐵木真的使者,心中大急,對柯鎮惡道:「大師父,我過去一會就回來。」柯鎮惡适才險些傷了他性命,心下甚是歉疚,對這徒兒更增憐愛,只怕他走開之後,竟遇上了梅超風而受到傷害,忙道:「不,你留在我們身邊,千萬不可走開。」

  郭靖待要說明原委,卻聽柯鎮惡已在與馬鈺談論當年荒山夜鬥雙煞的情景。他焦急異常,大師父性子素來嚴峻,動不動便大發脾氣,實不敢打斷他的話頭,只待他們說話稍停,即行稟告,忽見一騎馬急奔而來,馬背上一人身穿黑狐皮短裘,乃是華箏,離開他們十多步遠就停住了,不住招手。郭靖怕師父責怪,不敢過去,招手要她走近。

  華箏雙目紅腫,似乎剛才大哭過一場,走近身來,抽抽噎噎地道:「爹爹要我,要我就去嫁給那個都史……」一言方畢,眼淚又流了下來。

  郭靖道:「你快去稟告大汗,說桑昆與劄木合安排了詭計,要騙了大汗去害死他。」華箏大吃一驚,道:「當真?」郭靖道:「千真萬確,是我昨晚親耳聽見的,你快去對大汗說。」華箏道:「好!」登時喜氣洋洋,轉身上馬,急奔而去。

  郭靖心想:「人家安排了陰謀要害大汗,你怎麼反而高興?」轉念一想:「啊,這樣一來,她就不會去嫁給都史了。」他與華箏情若兄妹,一直對她十分關切愛護,想到她可以脫卻厄運,不禁代她歡喜,笑容滿臉地轉過身來。

  只聽馬鈺說道:「不是貧道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那梅超風顯然已得東海桃花島島主的真傳,九陰白骨爪固然已練到出神入化,而三丈銀鞭的招數更奧妙無比,也不知是不是百餘年前武林中盛傳的『白蟒鞭』。咱們合八人之力,當然未必便輸給了她,但要除她,只怕自己也有損傷。」

  韓小瑩道:「這女子的武功的確十分厲害,但我們江南七怪跟她仇深似海。」

  馬鈺道:「聽說張五俠與飛天神龍柯大俠都是為銅屍陳玄風所害。但各位既已誅了陳玄風,大仇可說已經報了。自古道:冤家宜解不宜結。梅超風一個孤身女子,又有殘疾,處境其實也很可憐。」

  六怪默然不語。過了一會,韓寶駒道:「她練這陰毒功夫,每年不知害死多少無辜,道長俠義為懷,總不能任由她如此為非作歹。」朱聰道:「現下是她找上門來,不是我們去找他。」全金發道:「就算這次我們躲過了,只要她存心報仇,今後總是防不勝防。」馬鈺道:「貧道已籌劃了一個法子,不過要請六俠寬大為懷,念她孤苦,給她一條自新之路。」朱聰等不再接口,靜候柯鎮惡決斷。

  柯鎮惡道:「我們江南七怪生性粗魯,向來只知蠻拼硬鬥。道長指點明路,我們感激不盡,就請示下。」他聽了馬鈺的語氣,知道梅超風在這十年之中武功大進,馬鈺口中說求他們饒她一命,其實是顧全六怪面子,真意是在指點他們如何避開她毒手。韓寶駒等卻道大哥忽然起了善念,都感詫異。馬鈺道:「柯大俠仁心善懷,必獲天佑。黑風雙煞雖是桃花島的叛徒,但黃島主脾氣怪誕,咱們今日誅了鐵屍,要是黃島主見怪,這後患可著實不小……」

  柯鎮惡和朱聰都曾聽人說過黃島主的武功,總是誇大到了荒誕離奇的地步,未必可信,但全真教是天下武術正宗,馬鈺以掌教之尊,對他尚且如此忌憚,自然是非同小可。朱聰說道:「道長顧慮周詳,我兄弟佩服得緊,還請指點明路。」馬鈺道:「貧道這法子說來有點狂妄自大,還請六俠不要見笑才好。」朱聰道:「道長不必過謙,重陽門下全真七子威震天下,誰不欽仰?」這句話向著馬鈺說來,他確是一片誠敬之意。丘處機雖也是全真七子之一,朱聰卻萬萬不甘對他說這句話。馬鈺道:「仗著先師遺德,貧道七個師兄弟在武林之中尚有一點兒虛名,想來那梅超風還不敢同時向全真七子下手。是以貧道想施個詭計,用這點兒虛名將她驚走。這法子實非光明正大,只不過咱們的用意是與人為善,詭道亦即正道,不損六俠的英名令譽。」當下把計策說了出來。

  六怪聽了,均覺未免示弱,又想就算梅超風當真武功大進,甚至黃藥師親來,那又如何?最多也不過都如張阿生一般命喪荒山便是了。馬鈺勸之再三,最後說到「勝之不武」的話來,柯鎮惡等沖著他面子,又感念他對郭靖的盛情厚意,都明白其實是對六怪的盛情厚意,終於都聽從了。韓小瑩又為他費心傳授郭靖內功,千恩萬謝,絮絮不已。言談之際,馬鈺說明因對丘處機行事莽撞不以為然,但又不願師兄弟間傷了向來親厚之意,自己敬重江南七俠,又看重郭靖為人,這才暗中傳功。

  各人飽餐之後,齊向懸崖而去。馬鈺和郭靖先上。朱聰等見馬鈺毫不炫技逞能,跟在郭靖之後,慢慢地爬上崖去,然見他步法穩實,身形端凝,顯然功力深厚。均想:「他功夫決不在他師弟丘處機之下,只是丘處機名震南北,他卻默默無聞,想來是二人性格不同使然了。」馬鈺與郭靖爬上崖頂之後,垂下長索,將六怪逐一吊上崖去。

  六怪檢視梅超風在崖石上留下的一條條鞭痕,猶如斧劈錘鑿一般,竟有半寸來深,不禁盡皆駭然,這時才全然信服馬鈺確非危言聳聽。

  八人在崖頂盤膝靜坐,眼見暮色罩來,四野漸漸沉入黑暗之中,又等良久,已是亥末子初。韓寶駒焦躁起來,道:「怎麼她還不來?」柯鎮惡道:「噓,來啦。」眾人心裏一凜,側耳靜聽,卻是聲息全無。這時梅超風尚在數裏之外,柯鎮惡耳朵特靈,這才聽到。

  那梅超風身法好快,眾人極目下望,月光下只見沙漠上有如一道黑煙,滾滾而來,轉瞬間沖到了崖下,跟著便迅速之極地攀援而上。朱聰向全金發和韓小瑩望了一眼,見兩人臉色慘白,神色甚為緊張,想來自己也必如此。

  過不多時,梅超風縱躍上崖,她背上還負了一人,但軟軟的絲毫不動,不知是死是活。

  郭靖見那人身上穿了黑狐皮短裘,似是華箏之物,凝神再看,卻不是華箏是誰?不由得失聲驚呼,嘴巴甫動,妙手書生朱聰眼捷手快,伸過來一把按住,朗聲說道:「梅超風這妖孽,只要撞在我丘處機手裏,決不與她干休!」

  梅超風聽得崖頂之上竟有人聲,已是一驚,而聽朱聰自稱丘處機,還提及她的名字,更是驚詫,縮身在崖石之後傾聽。馬鈺和江南五怪看得清楚,雖在全神戒備之中,也不禁暗自好笑。郭靖卻懸念華箏的安危,心焦如焚。

  韓寶駒道:「梅超風把白骨骷髏陣布在這裏,待會必定前來,咱們在這裏靜候便是了。」

  梅超風不知有多少高手聚在這裏,縮于石後,不敢稍動。

  韓小瑩道:「她雖作惡多端,但全真教向來慈悲為懷,還是給她一條自新之路吧。」朱聰笑道:「清靜散人總是心腸軟。無怪師父一再說你成道容易。」

  全真教創教祖師王重陽門下七子,武林中見聞稍廣的無不知名:大弟子丹陽子馬鈺,二弟子長真子譚處端,以下是長生子劉處玄、長春子丘處機、玉陽子王處一、廣甯子郝大通,最末第七弟子清靜散人孫不二,則是馬鈺出家以前所娶的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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