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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回 彎弓射雕(3)


  這時郭靖陡逢強敵,一出手就是分筋錯骨的妙著,他於這門功夫習練甚熟,熟能生巧是生不出的,熟極而流卻也差相仿佛。那人手腕與手肘突然遭拿,一驚之下,左掌急發,疾向郭靖面門拍去。郭靖雙手正要抖送,扭脫敵人手腕關節,哪知敵掌驟至,自己雙手都沒空,無法抵擋,只得放開雙手,向後躍出,只覺掌風掠面而過,熱辣辣的甚是難受。一轉身,明暗易位,只見對手原來是個少年,長眉俊目,容貌秀雅,約莫十七八歲年紀,只聽他低聲道:「功夫不錯,不枉了江南六俠十年教誨。」

  郭靖單掌護身,嚴加戒備,問道:「你是誰?找我幹嗎?」那少年喝道:「咱們再練練。」語聲未畢,掌隨身至。

  郭靖凝神不動,待到掌風襲到胸口,身子略偏,左手拿敵手臂,右手暴起,捏向敵腮,只要一搭上臉頰,向外急拉,對方下顎關節應手而脫,這一招朱聰給取了個滑稽名字,叫做「笑語解頤」,乃笑脫了下巴之意。這次那少年有了提防,右掌立縮,左掌橫劈。郭靖仍以分筋錯骨手對付。轉瞬間兩人已拆了十多招,那少年道士身形輕靈,掌法迅捷瀟灑。郭靖學藝後初逢敵手便是個武藝高強之人,鬥得片刻,心下怯了,那少年左腳飛來,啪的一聲,正中他右胯。幸而他下盤功夫堅實,敵人又似未用全力,當下只身子一晃,立即雙掌飛舞,護

  住全身要害,盡力守禦,又拆數招,那少年道士步步進逼,郭靖眼見抵敵不住,忽然背後一聲音喝道:「攻他下盤!」

  郭靖聽得正是三師父韓寶駒,心中大喜,挫身搶到右首,再回過頭來,見六位師父原來早就站在自己身後,只因全神對付敵人,竟未發覺。這一來精神大振,依著三師父的指點,猛向那道士下三路攻去。那人身形飄忽,下盤果然不甚堅穩,江南六怪旁觀者清,早看出他的弱點所在,他被郭靖一輪急攻,不住倒退。郭靖乘勝直上,忽見敵人一個踉蹌,似在地下絆了一下,當下一個連環鴛鴦腿,雙足齊飛。哪知對手這一下卻是誘敵之計,韓寶駒與韓小瑩同聲呼叫:「留神!」

  郭靖畢竟欠了經驗,也不知該當如何留神才是,右足剛踢出,已被敵人抓住。那少年道人乘著他踢來之勢,揮手向外送出。郭靖身不由主,一個筋斗翻跌下來,嘭的一聲,背部著地,撞得好不疼痛。他一個「鯉魚打挺」,立即翻身躍起,待要上前再鬥,只見六位師父已把那少年道人團團圍住。

  那道士既不抵禦,也不作勢突圍,雙手相拱,朗聲說道:「弟子全真教小道尹志平,奉師尊長春子丘道長差遣,謹向江南各位師父請安問好。」說著恭恭敬敬地磕下頭去。江南六怪聽說這人是丘處機差來,都感詫異,但恐有詐,卻不伸手相扶。

  尹志平站起身來,從懷中摸出一封書信,雙手呈給朱聰。

  柯鎮惡聽得巡邏的蒙古兵逐漸走近,道:「咱們進裏面說話。」尹志平跟著六怪走進蒙古包內。全金發點亮了羊脂蠟燭。這蒙古包是五怪共居之所,韓小瑩則與單身的蒙古婦女另行居住。尹志平見包內陳設簡陋,想見六怪平日生活清苦,躬身說道:「各位前輩辛勞了這些年,家師感激無已,特命弟子先來向各位拜謝。」柯鎮惡哼了一聲,心想:「你來此若是好意,為何先將靖兒跌一個筋斗?豈不是在比武之前,先殺我們個下馬威?」這時朱聰已揭開信封,抽出信箋,朗聲讀了出來:「全真教下弟子丘處機沐手稽首,謹拜上江南六俠柯公、朱公、韓公、南公、全公、韓女俠尊前:江南一別,忽忽十有六載。七俠千金一諾,間關萬里,雲天高義,海內同欽,識與不識,皆相顧擊掌而言曰:不意古人仁俠之風,複見之於今日也。」

  柯鎮惡聽到這裏,皺著的眉頭稍稍舒展。朱聰接著讀道:

  「張公仙逝漠北,尤足令人扼腕長歎,耿耿之懷,無日或忘。貧道仗諸俠之福,幸不辱命,楊君子嗣,亦已於九年之前訪得矣。」

  五怪聽到這裏,同時「啊」了一聲。他們早知丘處機了得,他全真教門人弟子又遍于天下,料想那楊鐵心的子嗣必能找到,是以對嘉興比武之約念茲在茲,無日不忘,然尋訪一個不知下落之女子的遺腹子息,究屬渺茫,生下的是男是女,更全憑天意,若是女子,武功終究有限,這時聽到信中說已將男孩找到,心頭都不禁一震。

  六人一直未將比武賭賽之事對郭靖母子說起。朱聰見郭靖並無異色,又讀下去:

  「二載之後,江南花盛草長之日,當與諸公置酒高會醉仙樓頭也。人生如露,大夢一十八年,天下豪傑豈不笑我輩癡絕耶?」

  讀到這裏,就住了口。

  韓寶駒道:「底下怎麼說?」朱聰道:「信完了。確是他的筆跡。」當日酒樓賭技,朱聰曾在丘處機衣袋中偷到一張詩箋,是以認得他的筆跡。

  柯鎮惡沉吟道:「那姓楊的孩子是男孩?他叫楊康?」尹志平道:「是。」柯鎮惡道:「那麼他是你師弟了?」尹志平道:「是我師兄。弟子雖年長一歲,但楊師哥入門比弟子早了兩年。」

  江南六怪适才見了他的功夫,郭靖實非對手,師弟已是如此,他師兄當然是更加了得,這一來身上都不免涼了半截;而己方的行蹤丘處機知道得一清二楚,張阿生的逝世他也已知曉,更感到己方已全處下風。

  柯鎮惡冷冷地道:「适才你與他過招,是試他本事來著?」尹志平聽他語氣甚惡,心惶恐,忙道:「弟子不敢!」柯鎮惡道:「你去對你師父說,江南六怪雖然不濟,醉仙樓之會決不失約,叫你師父放心吧。我們也不寫回信啦!」

  尹志平聽了這幾句話,答應又不是,不答應又不是,十分尷尬。他奉師命北上投書,丘處機確是叫他設法查察一下郭靖的為人與武功。長春子關心故人之子,原是一片好意,但尹志平少年好事,到了蒙古斡難河畔之後,不即求見六怪,卻在半夜裏先與郭靖交一交手,考較一下他的功夫。這時見六怪神情不善,心生懼意,不敢多呆,向各人行了個禮,說道:「弟子告辭了。」

  柯鎮惡送到蒙古包口,尹志平又行了一禮。柯鎮惡厲聲道:「你也翻個筋斗吧!」左手倏地伸出,抓住了他胸口衣襟。尹志平大驚,雙手猛力上格,想要掠開柯鎮惡的手臂,豈知他不格倒也罷了,只不過跌個筋斗,這一還手,更觸柯鎮惡之怒。他左臂上挺,將尹志平全身提起,揚聲吐氣,「嘿」的一聲,將小道士重重摔在地下。尹志平跌得背上疼痛如裂,過了一會才慢慢掙扎起身,不做一聲,一跛一拐地走了。

  韓寶駒道:「小道士無禮,大哥教訓得好。」柯鎮惡默然不語,過了良久,長長歎了口氣。五怪人同此心,俱各黯然。

  南希仁忽道:「打不過,也要打!」韓小瑩道:「四哥說得是。咱們七人結義,同闖江湖以來,不知經過了多少艱險,江南七怪可從來沒有退縮過。」柯鎮惡點點頭,對郭靖道:「回去睡吧,明兒咱們再加把勁。」

  自此之後,六怪授藝更加督得嚴了。可是不論讀書學武,以至彈琴弈棋諸般技藝,倘若企盼速成,戮力以赴,有時反而窒滯良多,停頓不前。六怪望徒藝成心切,督責極嚴,而郭靖又絕非聰明穎悟之人,較之常人實更蠢鈍了幾分,他心裏一嚇,更加慌了手腳。自小道士尹志平夜訪之後,三月來竟進步甚少,倒反似退步了,正合了「欲速則不達」、「貪多嚼不爛」的道理。江南六怪各有不凡藝業,每人都是下了長期苦功,方有這等成就,要郭靖在數年間盡數領悟練成,就算聰明絕頂之人尚且難能,何況他連中人之資也還夠不上。江南六怪本也知若憑郭靖的資質,最多只能單練韓寶駒或南希仁一人的武功,二三十年苦練下來,或能有韓南二人的一半成就。張阿生倘若不死,郭靖學他的質樸功夫最是對路。但六怪一意要勝過丘處機,明知「博學眾家,不如專精一藝」的道理,總不肯空有一身武功,卻眼睜睜地袖手旁觀,不傳給這傻徒兒。

  這十六年來,朱聰不斷追憶昔日醉仙樓和法華寺中動手的情景,丘處機的一招一式,在他心中盡皆清晰異常,尤勝當時所見。但要在他武功中尋找什麼破綻與可乘之機,實非已之所能,有時竟會想到:「只有銅屍鐵屍,或能勝得過這牛鼻子。」

  這天清晨,韓小瑩教了他越女劍法中的兩招。那招「枝擊白猿」要躍身半空連挽兩個平

  花,然後回劍下擊。郭靖多紮了下盤功夫,縱躍不夠輕靈,在半空只挽到一個半平花,便已落下地來,連試了七八次,始終差了半個平花。韓小瑩心頭火起,勉強克制脾氣,教他如何足尖使力,如何腰腿用勁,哪知待得他縱躍夠高了,卻忘了劍挽平花,一連幾次都是如此。

  韓小瑩想起自己六人為他在漠北苦寒之地挨了十多年,五哥張阿生更葬身異域,教來教去,卻教出如此一個蠢材來,五哥的一條性命,六人的連年辛苦,竟全都是白送了,心中一陣悲苦,眼淚奪眶而出,把長劍往地上一擲,掩面而走。

  郭靖追了幾步沒追上,呆呆地站在當地,心中難過之極。他感念師恩如山,只盼練武有成,以慰師心,可是自己儘管苦練,總是不成,實不知如何是好。

  正自怔怔出神,突然聽到華箏的聲音在後叫道:「郭靖,快來,快來!」郭靖回過頭來,見她騎在一匹青驄馬上,一臉焦慮與興奮的神色。郭靖道:「怎麼?」華箏道:「快來看啊,好多大雕打架。」郭靖道:「我在練武呢。」華箏笑道:「練不好,又給師父罵了是不是?」郭靖點了點頭。華箏道:「那些大雕打得真厲害呢,快去瞧。」

  郭靖少年心情,躍躍欲動,但想到七師父剛才的神情,垂頭喪氣地道:「我不去。」華箏急道:「我自己不瞧,趕著來叫你。你不去,以後別理我!」郭靖道:「你快去看吧,回頭你說給我聽也是一樣。」華箏跳下馬背,撅起小嘴,說道:「你不去,我也不去。也不知道是黑雕打勝呢,還是白雕勝。」郭靖道:「就是懸崖上那對大白雕跟人打架麼?」華箏道:「是啊,黑雕很多,但白雕厲害得很,已啄死了三四頭黑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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