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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回 彎弓射雕(4)


  郭靖聽到這裏,再也忍耐不住,牽了華箏的手,縱躍上馬,兩人共乘一騎,馳到懸崖之下。果見有十七八頭黑雕圍攻那一對白雕,雙方互啄,只打得毛羽紛飛。

  懸崖上宿有一對白雕,身形極巨,比之常雕大出倍許,實是異種。雕羽白色本已稀有,而雕身如此龐大,蒙古族中縱是年老之人,也說極為少見,都說是一對「神鳥」,愚魯婦人竟有向之膜拜的。

  白雕身形既大,嘴爪又極厲害,一頭黑雕閃避稍慢,給一頭白雕啄中頭頂正中,立即斃命,從半空中翻將下來,落在華箏馬前。餘下黑雕四散逃開,但隨即又飛回圍攻白雕。又鬥一陣,草原上不少蒙古男女得訊趕來觀戰,懸崖下圍聚了六七百人,紛紛指點議論。鐵木真得報,也帶了窩闊台和拖雷馳到,看得很有勁道。

  郭靖與拖雷、華箏常在懸崖下遊玩,幾乎日日見到這對白雕飛來飛去,有時觀看雙雕捕捉鳥獸為食,有時將大塊牛羊肉拋向空中,白雕飛下接去,百不失一,是以對之已生感情,又見白雕以寡敵眾,三個人不住口地為白雕呐喊助威:「白雕啄啊,左邊敵人來啦,快轉身,好好,追上去,追上去!」

  酣鬥良久,黑雕又死了兩頭,兩頭白雕身上也傷痕累累,白羽上染滿了鮮血。一頭身形特大的黑雕忽然高叫幾聲,十多頭黑雕轉身逃去,沒入雲中,尚有四頭黑雕兀自苦鬥。眾人見白雕獲勝,都歡呼起來。過了一會,又有三頭黑雕也掉頭急向東方飛逃,一頭白雕不舍,隨後趕去,片刻間都已飛得影蹤不見。只剩下一頭黑雕,高低逃竄,給餘下那頭白雕逼得狼狽不堪。眼見那黑雕難逃性命,忽然空中雕鳴急唳,十多頭黑雕從雲中猛撲下來,齊向白雕啄去。鐵木真大聲喝彩:「好兵法!」

  這時白雕落單,不敵十多頭黑雕的圍攻,雖然又啄死了一頭黑雕,終於身受重傷,墮在崖上,眾黑雕撲上去亂抓亂啄。郭靖與拖雷、華箏都十分著急,華箏甚至哭了出來,連叫:「爹爹,快射黑雕。」

  鐵木真卻只是想著黑雕出奇制勝的道理,對窩闊台與拖雷道:「黑雕打了勝仗,這是很高明的用兵之道,你們要記住了。」兩人點頭答應。

  眾黑雕啄死了白雕,又向懸崖的一個洞中撲去,只見洞中伸出了兩隻小白雕的頭來,眼見立時要給黑雕啄死。華箏大叫:「爹爹,你還不射?」又叫:「郭靖,郭靖,你瞧,白雕生了一對小雕兒,咱們怎地不知道?啊喲,爹爹,你快射死黑雕!」

  鐵木真微微一笑,拉硬弓,搭鐵箭,嗖的一聲,飛箭如電,正穿入一頭黑雕身中,眾人齊聲喝彩。鐵木真把弓箭交給窩闊台道:「你來射。」窩闊台一箭也射死了一頭。待拖雷又射中一頭時,眾黑雕見勢頭不對,紛紛飛逃。

  蒙古諸將也都彎弓相射,但眾黑雕振翅高飛之後,就極難射落,強弩之末勁力已衰,未能觸及雕身便已掉下。鐵木真叫道:「射中的有賞。」

  神箭手哲別有意要郭靖一顯身手,拿起自己的強弓硬弩,交在郭靖手裏,低聲道:「跪下,射項頸。」

  郭靖接過弓箭,右膝跪地,左手穩穩托住鐵弓,更無絲毫顫動,右手運勁,將一張二百來斤的硬弓拉了開來。他跟江南六怪練了十年武藝,上乘武功雖未窺堂奧,但雙臂之勁,眼力之准,卻已非比尋常,眼見兩頭黑雕比翼從左首飛過,左臂微挪,瞄準了黑雕項頸,右手五指急松,正是:弓彎有若滿月,箭去恰如流星。黑雕待要閃避,箭杆已從項頸對穿而過。這一箭勁力未衰,恰好又射進了第二頭黑雕腹內,利箭貫著雙雕,自空急墮。眾人齊聲喝彩。餘下的黑雕再也不敢停留,四散高飛而逃。

  華箏對郭靖悄聲道:「把雙雕獻給我爹爹。」郭靖依言捧起雙雕,奔到鐵木真馬前,單膝半跪,高舉過頂。

  鐵木真生平最愛的是良將勇士,見郭靖一箭力貫雙雕,心中甚喜。要知北國大雕非比尋常,雙翅展開來足有一丈多長,羽毛堅硬如鐵,撲擊而下,能把整頭小馬大羊攫到空中,端的厲害之極,連虎豹遇到大雕時也要迅速躲避。一箭雙雕,雖主屬巧運,究亦難能。鐵木真命親兵收起雙雕,笑道:「好孩子,你的箭法好得很啊!」郭靖不掩哲別之功,道:「是哲別師父教我的。」鐵木真笑道:「師父是哲別,徒弟也是哲別。」在蒙古語中,哲別是神箭手之意。

  拖雷相幫義弟,對鐵木真道:「爹爹,你說射中的有賞。我安答一箭雙雕,你賞什麼給他?」鐵木真道:「賞什麼都行。」問郭靖道:「你要什麼?」拖雷喜道:「真的賞什麼都行?」鐵木真笑道:「難道我還能欺騙孩子?」

  郭靖這些年來依鐵木真而居。諸將都喜他樸實和善,並不因他是漢人而有所歧視,這時見大汗神色甚喜,大家望著郭靖,都盼他能得到重賞。

  郭靖道:「大汗待我這麼好,我媽媽什麼都有了,不用再給我啦。」鐵木真笑道:「你這孩子倒有孝心,總是先記著媽媽。那麼你自己要什麼?隨便說吧,不用怕。」

  郭靖微一沉吟,雙膝跪在鐵木真馬前,道:「我自己不要什麼,我是代別人求大汗一件事。」鐵木真道:「什麼?」郭靖道:「王罕的孫子都史又惡又壞,華箏嫁給他將來定要吃苦。求求大汗別把華箏許配給他。」

  鐵木真一怔,隨即哈哈大笑,說道:「真是孩子話,那怎麼成?咱們講究言而有信,許諾了的事可不能反悔。好罷,我賞你一件寶物。」從腰間解下一口短刀,遞給郭靖。蒙古諸將嘖嘖稱賞,好生豔羨,原來這是鐵木真十分寶愛的佩刀,曾用以殺敵無數,若不是先前把話說得滿了,決不能輕易解賜。

  郭靖謝了賞,接過短刀。這口刀他見到鐵木真時常佩在腰間,這時拿在手中細看,見刀鞘是黃金所鑄,刀柄盡頭處鑄了一個黃金的虎頭,猙獰生威。鐵木真道:「你用我金刀,為我殺敵。」郭靖應道:「是。當為大汗盡力!」

  華箏忽然失聲而哭,躍上馬背,疾馳而去。鐵木真心腸如鐵,但見女兒這樣難過,也不禁心中一軟,微微歎了口氣,掉馬回營。蒙古眾王子諸將跟隨在後。

  郭靖見眾人去盡,將短刀拔出鞘來,只覺寒氣逼人,刃鋒上隱隱有血光之印,知道這口刀已不知殺過多少人了。刀鋒雖短,但刀身厚重,甚是威猛。

  把玩了一會,將刀鞘穿入腰帶,拔出長劍,又練起越女劍法來,練了半天,那一招「枝擊白猿」仍練不成功,不是躍得太低,便是來不及挽足平花。他心裏急躁,沉不住氣,反而越來越糟,只練得滿頭大汗。忽聽馬蹄聲響,華箏又馳馬而來。

  她馳到近處,翻身下馬,橫臥草地,一手支頭,瞧著郭靖練劍,見他神情辛苦,叫道:「別練了,息忽兒吧。」郭靖道:「你別來吵我,我沒工夫陪你說話。」華箏就不言語了,笑吟吟地望著他,過了一會,從懷裏摸出了一塊手帕,打了兩個結,向他拋擲過去,叫道:「擦擦汗吧。」郭靖嗯了一聲,卻不去接,任由手帕落地,仍然練劍。華箏道:「剛才你懇求爹爹,別讓我嫁給都史,那為什麼?」郭靖道:「都史很壞,從前放豹子要吃你哥哥拖雷。你嫁了給他,他會打你的。」華箏微笑道:「他如打我,你來幫我啊。」郭靖一呆,道:「那……那怎麼成?」華箏凝視著他,柔聲道:「我如不嫁給都史,那麼嫁給誰?」郭靖搖搖頭,道:「我不知道。」華箏「呸」了一聲,本來滿臉紅暈,突然間轉成怒色,說道:「你什麼都不知道!」

  過了一會,她臉上又現微笑,只聽得懸崖頂上兩頭小白雕不住啾啾鳴叫,忽然遠處鳴聲慘急,那頭大白雕疾飛而至。它追逐黑雕到這時方才回來,想是眾黑雕將它誘引到了極遠之處。雕眼視力極遠,早見到愛侶已喪生在懸崖之上,那雕晃眼間猶如一朵白雲從頭頂飛掠而過,跟著迅速飛回。

  郭靖住了手,抬起頭來,只見那頭白雕盤來旋去,不住悲鳴。華箏道:「你瞧這白雕多可憐。」郭靖道:「嗯,它一定很傷心!」只聽得白雕一聲長鳴,振翼直上雲霄。

  華箏道:「它上去幹什麼……」語聲未畢,那白雕突然如一枝箭般從雲中猛衝下來,噗的一聲,一頭撞上岩石,登時斃命。郭靖與華箏同聲驚呼,一齊跳起,嚇得半晌說不出話來。

  忽然背後一個洪亮的聲音說道:「可敬!可敬!」

  兩人回過頭來,見是一個蒼須漢人,臉色紅潤,神情慈和,手裏拿著一柄拂塵。這人裝束甚是古怪,頭頂梳了三個髻子,高高聳立,一件道袍一塵不染,在這風沙之地,不知如何竟能這般清潔。郭靖自那晚見了尹志平後,向師父們問起,知道那是中土的出家人道士。他說的是漢語,華箏不懂,也就不再理會,轉頭又望懸崖之頂,忽道:「兩頭小白雕死了爹娘,在這上面怎麼辦?」這懸崖高聳接雲,四面都是險岩怪石,無可攀援。兩頭乳雕尚未學會飛翔,眼見是要餓死在懸崖之頂了。

  郭靖向懸崖頂望了一會,說道:「除非有人生翅膀飛上去,才能救小白雕下來。」拾起長劍,又練了起來,練了半天,這一招「枝擊白猿」仍毫無進步,正自焦躁,忽聽得身後一個聲音冷冷地道:「這般練法,再練一百年也沒用。」郭靖收劍回顧,見說話的正是那頭梳三髻的道士,問道:「你說什麼?」

  那道士微微一笑,也不答話,忽地欺進兩步,郭靖只覺右臂一麻,也不知怎的,但見青光一閃,手裏本來緊緊握著的長劍已到了道士手中。空手奪白刃之技二師父本也教過,雖然未能練熟,大致訣竅也已領會,但這道士刹那間奪去自己長劍,竟不知他使的是什麼手法。這一來不由得大駭,躍開三步,擋在華箏面前,順手抽出鐵木真所賜的金柄短刀,以防道士傷害于她。

  那道士叫道:「看清楚了!」縱身而起,只聽得一陣嗤嗤嗤嗤之聲,已揮劍在空中連挽了六七個平花,然後輕飄飄地落在地下。郭靖只瞧得目瞪口呆,楞楞地出了神。

  那道士將劍往地下一擲,笑道:「那白雕十分可敬,它的後嗣不能不救!」一提氣,直往懸崖腳下奔去,只見他手足並用,捷若猿猴,輕如飛鳥,竟在懸崖上爬將上去。這懸崖高達數十丈,有些地方直如牆壁一般陡峭,但那道士只要手足在稍有凹凸處一借力,立即躥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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