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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回 黑風雙煞(3)


  拖雷道:「好,明天再打。」他心中已有了計較,回去就向三哥窩闊台求助。三個兄長中三哥和他最好,力氣又大,明日一定能來助拳。都史帶了眾孩走了。

  郭靖滿臉都是鼻血,伸手向朱聰道:「還我!」

  朱聰把短劍拿在手裏,一拋一拋,笑道:「還你就還你。但是你得跟我說,這把劍是哪裏來的?」郭靖伸袖子一擦鼻中仍在流下來的鮮血,道:「媽媽給我的。」朱聰問道:「你爹爹叫什麼名字?」郭靖從來沒爹爹,這句話倒將他楞住了,便搖了搖頭。

  全金發問道:「你姓楊嗎?」郭靖又搖了搖頭。七怪見這孩子傻頭傻腦的,都好生失望。朱聰問道:「楊康是誰?」郭靖仍是茫然搖頭。

  江南七怪極重信義,言出必踐,雖對一個孩子,也決不能說過的話不算,朱聰便把短劍交在郭靖手裏。韓小瑩拿出手帕,給郭靖擦去鼻血,柔聲道:「回家去吧,以後別打架啦。你人小,打他們不過的。」七人掉轉馬頭,縱馬東行。

  郭靖怔怔地望著他們。拖雷叫道:「郭靖安答,回去吧。」

  這時七人已走出一段路,但柯鎮惡耳音銳敏之極,聽到「郭靖」兩字,全身大震,立即提韁回馬,問道:「孩子,你姓郭?你是漢人,不是蒙古人?」郭靖道:「是啊!」柯鎮惡大喜,急問:「你媽媽叫什麼名字?」郭靖道:「媽媽就是媽媽。」柯鎮惡搔頭,問道:「你帶我去見你媽媽,好麼?」郭靖道:「媽媽不在這裏。」柯鎮惡聽他語氣中似乎含敵意,叫道:「七妹,你來問他。」韓小瑩跳下馬來,溫言道:「你爹爹呢?」郭靖道:「我爹爹給壞人害死了,等我長大了,去殺了壞人報仇。」韓小瑩問道:「你爹爹叫什麼名字?」她過於興奮,聲音也發顫了。郭靖又搖了搖頭,柯鎮惡道:「害死你爹爹的壞人叫什麼名字?」郭靖咬牙切齒地道:「他……名叫段天德!」

  原來李萍身處荒漠絕域之地,知道隨時都會遭遇不測,是否得能生還中原故土,確實渺茫之極,要是自己突然喪命,兒子連仇人的姓名也永遠不知了,是以早就將段天德的名字形貌,一遍又一遍地說給兒子聽了。她是個不識字的鄉下女子,自然只叫丈夫為「嘯哥」,聽旁人叫他「郭大哥」,丈夫叫什麼名字,她反而並不在意。郭靖也只道爹爹便是爹爹,從來不知另有名字。

  這「段天德」三字,郭靖說來也不如何響亮,但突然之間傳入七怪耳中,七個人登時目瞪口呆,便是半空中三個晴天霹靂,亦無這般驚心動魄的威勢,一刹那間,宛似地動山搖,風雲變色。過了半晌,韓小瑩才歡呼大叫,不禁全身發抖,抓住了張阿生的左臂,才不致暈倒,張阿生以拳頭猛捶自己胸膛,全金發緊緊摟住了南希仁的脖子,韓寶駒在馬背連翻筋斗,柯鎮惡捧腹狂笑,朱聰像一個陀螺般急轉圈子。拖雷與郭靖見了他們的樣子,又好笑,又奇怪。過了良久,江南七怪才慢慢安靜下來,人人滿臉喜色。張阿生跪在地下不住向天膜拜,喃喃地道:「菩薩有靈,多謝老天爺保佑!」

  韓小瑩對郭靖道:「小兄弟,咱們坐下來慢慢說話。」

  拖雷心裏掛念著去找三哥窩闊台助拳,又見這七人言行詭異,說的蒙古話又都怪聲怪氣,音調全然不准,看來不是好人,雖然剛才他們解了自己之圍,卻不願在當地多呆,不住催郭靖回去。郭靖道:「我要回去啦。」拉了拖雷的手,轉身就走。

  韓寶駒急了,叫道:「喂,喂,你不能走,讓你那小朋友先回去吧。」

  兩個小孩見他形貌奇醜,害怕起來,當即發足奔跑。韓寶駒搶將上去,伸出肥手,疾往郭靖後領抓去。朱聰叫道:「三弟,莫莽撞。」在他手上輕輕一架。韓寶駒愕然停手。朱聰加快腳步,趕在拖雷與郭靖頭裏,從地下撿起三枚小石子,笑嘻嘻地道:「我變戲法,你們瞧不瞧?」郭靖與拖雷登感好奇,停步望著他。

  朱聰攤開右掌,掌心中放了三枚小石子,喝聲:「變!」手掌成拳,再伸開來時,小石子全已不見。兩個小孩奇怪之極。朱聰向自己頭上帽子一指,喝道:「鑽進去!」揭下帽子,三顆小石子好端端的正在帽裏。郭靖和拖雷哈哈大笑,齊拍手掌。

  正在這時,遠遠雁聲長唳,一群鴻雁排成兩個人字形,從北邊飛來。朱聰心念一動,道:「現在咱們來請我大哥變個戲法。」從懷中摸出一塊汗巾,交給拖雷,向柯鎮惡一指,道:「你把他眼睛蒙住。」拖雷依言把汗巾縛在柯鎮惡眼上,笑道:「捉迷藏嗎?」朱聰道:「不,他蒙住了眼睛,卻能把空中的大雁射下來。」說著將一副弓箭放在柯鎮惡手裏。拖雷道:「那怎麼能?我不信。」

  說話之間,雁群已飛到頭頂。朱聰揮手將三塊石子往上拋去,他手勁甚大,石子飛得老高。雁群受驚,領頭的大雁高聲大叫,正要率領雁群轉換方向,柯鎮惡已辨清楚了位置,拉弓發矢,嗖的一聲,正中大雁肚腹,連箭帶雁,跌了下來。

  拖雷與郭靖齊聲歡呼,奔過去拾起大雁,交在柯鎮惡手裏,小心靈中欽佩之極。

  朱聰道:「剛才他們七八個打你們兩個,要是你們學會了本事,就不怕他們人多了。」拖雷道:「明天我們還要打,我去叫哥哥來。」朱聰道:「叫哥哥幫忙?哼,那是沒用的孩子。我來教你們一些本事,管教明天打贏他們。」拖雷道:「我們兩個打贏他們八個?」朱聰道:「正是!」拖雷大喜道:「好,那你就教我。」

  朱聰見郭靖在一旁似乎不感興趣,問道:「你不愛學嗎?」郭靖道:「媽媽說的,不可跟人家打架。學了本事打人,媽媽要不高興的。」

  韓寶駒輕輕罵道:「膽小的孩子!」朱聰又問:「那麼剛才你們為什麼打架?」郭靖道:「是他們先打我們的。」柯鎮惡低沉了聲音道:「要是你見到了仇人段天德,那怎麼辦?」郭靖小眼中閃出怒光,道:「我殺了他,給爹爹報仇。」柯鎮惡道:「你爹爹一身好武藝,尚且給他殺了。你不學本事,當然打他不過,又怎能報仇?」郭靖怔怔地發呆,無法回答。韓小瑩道:「所以哪,本事是非學不可的。」他們說的是嘉興話,與臨安鄉音相近,郭靖倒也懂得。朱聰向左邊荒山一指,說道:「你要學本事報仇,今晚半夜裏到這山上來找我們。不過,只能你一個人來,除了你這個小朋友之外,也不能讓旁人知道。你敢不?怕不怕鬼?」

  郭靖仍呆呆不答。拖雷卻道:「你教我本事吧。」

  朱聰忽地拉住他手膀一扯,左腳輕輕一勾,拖雷撲地倒了。他爬起身來,怒道:「你幹嗎打我?」朱聰笑道:「這就是本事,你學會了嗎?」拖雷很是聰明,當即領悟,照式學了一遍,說道:「你再教。」朱聰向他面門虛晃一拳,拖雷向左閃避,朱聰右拳早到,正打在他鼻子之上,只是這一拳並不用力,觸到鼻子後立即收回。拖雷大喜,叫道:「好極啦,你再教。」朱聰忽地俯身,肩頭在他腰裏輕輕一撞,拖雷猛地跌了出去。全金發飛身去接住,穩穩地將他放在地下。

  拖雷喜道:「叔叔,再教。」朱聰笑道:「你把這三下好好學會,大人都不一定打得贏你了。夠啦,夠啦。」轉頭問郭靖道:「你學會了麼?」

  郭靖正自呆呆出神,不知在想些什麼,茫然搖了搖頭。七怪見拖雷如此聰明伶俐,相形之下,郭靖更顯得笨拙,不禁悵然若失。韓小瑩一聲長歎,眼圈兒不禁紅了。全金發道:「我瞧也不必多費精神啦。好好將他們母子接到江南,交給丘道長。比武之事,咱們認輸算了。」朱聰道:「這孩子資質太差,不是學武的胚子。」韓寶駒道:「他沒一點兒剛烈之性,我也瞧來不成。」七怪用江南土話紛紛議論。韓小瑩向兩孩子揮揮手道:「你們去吧。」拖雷拉了郭靖,歡歡喜喜地走了。

  江南七怪辛苦六年,在茫茫大漠中奔波數千里,一旦尋到了郭靖,本來喜從天降,不料只歡喜得片刻,便見郭靖資質顯然甚為魯鈍,決難學會上乘武功,不由得心灰意懶。這番難過,只有比始終尋不到郭靖更甚。韓寶駒提起軟鞭,不住擊打地下沙子出氣,只打得塵沙飛揚,兀自不肯停手,只南山樵子南希仁卻始終一言不發。

  柯鎮惡道:「四弟,你說怎樣?」南希仁道:「很好。」朱聰道:「什麼很好?」南希仁道:「孩子很好。」韓小瑩急道:「四哥總是這樣,難得開一下金口,也不肯多說一個字。」南希仁微微一笑,道:「我小時候也很笨。」他向來沉默寡言,每一句話都思慮周詳之後再說出口來,是以不言則已,言必有中。

  六怪聽他這麼說,登時猶如見到一線光明,已不如先時那麼垂頭喪氣。張阿生道:「對,對!我幾時又聰明過了?」說著轉頭向韓小瑩瞧去。

  朱聰道:「且瞧他今晚敢不敢一個人上山來。」全金發道:「我瞧多半不敢。我先去找到他的住處。」說著跳下馬來,遙遙跟著拖雷與郭靖,望著他們走進蒙古包裏。

  當晚七怪守在荒山之上,將至亥時三刻,鬥轉星移,卻哪裏有郭靖的影子?

  韓寶駒歎道:「江南七怪威風一世,到頭來卻敗在這臭道士手裏!」

  朱聰道:「全真教在江北抗金殺敵,救護百姓,忠肝義膽,為國為民。全真七子個個武功高強,俠義為懷,武林中眾所敬服。聽說丘處機更是其中的佼佼者,咱們敗在他手下,也不損名頭,何況咱們大家都是為了救護忠義的後人,這是堂堂正正的大好事,江湖上朋友們知道了,人人要贊一個『好』字!」六人聽了齊聲稱是,心中舒暢。

  但見西方天邊黑雲重重迭迭地堆積,頭頂卻是一片暗藍色的天空,更無片雲。西北風一陣緩,一陣急,明月漸至中天,月旁一團黃暈。韓小瑩道:「只怕今晚要下大雨。一下雨,這孩子更不會來了。」張阿生道:「那麼咱們明兒找上門去。」柯鎮惡道:「資質笨些,也不打緊。但這孩子要是膽小怕黑,唉!」說著搖了搖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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