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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回 黑風雙煞(4)


  七人正自氣沮,韓寶駒忽然「咦」了一聲,向草叢裏一指道:「那是什麼?」月光之下,只見青草叢中三堆白色的東西,模樣詭奇。

  全金發走過去看時,見三堆都是死人的骷髏頭骨,卻迭得整整齊齊。他笑道:「定是那些頑皮孩子搞的,把死人頭排在這裏……啊,什麼?……二哥,快來!」

  各人聽他語聲突轉驚訝,除柯鎮惡外,其餘五人都忙走近。全金發拿起一個骷髏遞給朱聰,道:「你瞧!」朱聰就他手中看去,見骷髏的腦門上有五個窟窿,模樣就如用手指插出來的一般。他伸手往窟窿中一試,五隻手指剛好插入五個窟窿,大拇指插入的窟窿大些,小指插入的窟窿小些,猶如照著手指的模樣細心雕刻而成,顯然不是孩童的玩意。

  朱聰臉色微變,再俯身拿起兩個骷髏,見兩個頭骨頂上,仍各有剛可容納五指的洞孔,不禁大起疑心:「難道是有人用手指插出來的?」但想世上不會有如此武功高強之人,五指竟能洞穿頭骨,暗自沉吟,口中不說。

  韓小瑩叫道:「是吃人的山魈妖怪嗎?」韓寶駒道:「是了,定是山魈。」全金發沉吟道:「若是山魈,怎會把頭骨這般整整齊齊地排在這裏?」

  柯鎮惡聽到這句話,躍將過來,問道:「怎麼排的?」全金發道:「一共三堆,排成品字形,每堆九個骷髏頭。」柯鎮惡驚問:「是不是分為三層?下層五個,中層三個,上層一個?」全金發奇道:「是啊!大哥,你怎知道?」柯鎮惡不答他問話,急道:「快向東北方、西北方各走一百步。瞧有什麼。」

  六人見他神色嚴重,甚至近於惶急,大異平素泰然自若之態,不敢怠慢,三人一邊,各向東北與西北數了腳步走去,片刻之間,東北方的韓小瑩與西北方的全金發同時大叫起來:「這裏也有骷髏堆。」

  柯鎮惡飛身搶到西北方,低聲喝道:「生死關頭,千萬不可大聲。」三人愕然不解,柯鎮惡早已急步奔到東北方韓小瑩等身邊,同樣喝他們禁聲。張阿生低聲問:「是妖怪呢還是仇敵?」柯鎮惡道:「是凶徒,厲害之極。我哥哥就是給他們殺死的!」這時西北方的全金發等都奔了過來,圍在柯鎮惡身旁,聽他這麼說,無不驚心。

  六人素知他兄長柯辟邪武功比他更高,為人精明了得,竟慘死人手。那麼仇敵必定凶厲無比。江南七怪相互間本來無事不說,決不隱瞞,但柯辟邪之死還只是一兩年前之事,柯鎮惡竟始終不說原由經過,以及對頭的來歷。

  柯鎮惡拿起一枚骷髏頭骨,仔細撫摸,將右手五指插入頭骨上洞孔,喃喃道:「練成了,練成了,果然練成了。」又問:「這裏也是三堆骷髏頭?」韓小瑩道:「不錯。」柯鎮惡低聲道:「每堆都是九個?」韓小瑩道:「一堆九個,兩堆只有八個。」柯鎮惡道:「快去數數那邊的。」韓小瑩飛步奔到西北方,俯身一看,隨即奔回,說道:「那邊每堆都是七個。都是死人首級,肌肉未爛。」柯鎮惡低聲道:「那麼他們馬上就會到來。」將骷髏頭骨交給全金發,道:「小心放回原處,別讓他們瞧出有過移動的痕跡。」全金發放好骷髏,回到柯鎮惡身邊。六兄弟惘然望著大哥,靜待他解說。

  只見他抬頭向天,臉上肌肉不住扭動,森然道:「這是銅屍鐵屍!」朱聰嚇了一跳,道:「銅屍鐵屍不早就死了嗎,怎麼還在人世?」柯鎮惡道:「我也只道已經死了。卻原來躲在這裏暗練九陰白骨爪。各位兄弟,大家快上馬,向南急馳,千萬不可再回來。馳出一千里後等我十天,我第十一天不到,就不必再等了。」韓小瑩急道:「大哥你說什麼?咱們喝過血酒,立誓同生共死,怎麼你叫我們走?」柯鎮惡連連揮手,道:「快走,快走,遲了可來不及啦!」韓寶駒怒道:「你瞧我們是無義之輩嗎?」張阿生道:「江南七怪打不過人家,留下七條性命,也就是了,哪有逃走之理?」

  柯鎮惡急道:「這兩人武功本就十分了得,現今又練成了九陰白骨爪。咱們七人絕不是對手。何苦在這裏白送性命?」六人知他平素心高氣傲,從不服輸,以長春子丘處機如此武功,也膽敢與之拚鬥,毫不畏縮,對這兩人卻這般忌憚,想來對方定然厲害無比。全金發道:「那麼咱們一起走。」柯鎮惡冷冷地道:「這二人既然未死,殺兄之仇,不能不報。」

  南希仁道:「有福共享,有難同當。」他言簡意賅,但說了出來之後,再無更改。

  柯鎮惡沉吟片刻,素知各人義氣深重,原也決無臨難自逃之理,适才他說這番話,危急之際顧念眾兄弟的性命,已近於口不擇言,自知不合,歎了口氣,說道:「好,既是如此,大家千萬要小心了。那銅屍是男人,鐵屍是女人,兩個是夫妻,江湖上稱為『黑風雙煞』。幾年前,他們初練九陰白骨爪,戕害良善,我兄長受人之邀,前去圍攻除害。追尋多年,直到兩年前這才遇上,激鬥之中,我兄長死在他們手裏。別的詳情來不及說了。」

  他兄長柯辟邪初受邀去圍攻黑風雙煞之時,江南七怪正在山東追尋段天德與李萍,剛得到一點線索,有人見到一個男人和一個大肚女子不住叫駡廝打,那女子瘋瘋癲癲,說要殺那男人,為她丈夫報仇,兩人向著中都大興府而去,聽來頗似段天德與李萍。柯鎮惡得悉兄長參與尋找黑風雙煞,但不願拋開李萍去向的線索而前往參戰。後來到了大漠,這才得悉兄長不幸喪命,又從傳訊人口中,得知了黑風雙煞的來歷和功夫,自忖非他二人之敵,無力便即去尋二人報仇,其時又急於尋找郭靖,便對六弟妹隱忍不言,以免反而害了六弟妹性命。柯鎮惡神情嚴重,說道:「大家須防他們手爪厲害。六弟,你向南一百步,瞧是不是有口棺材?」

  全金發連奔帶跑地數著步子走去,走滿一百步,沒見到棺材,仔細察看,見地下露出石板一角,用力一掀,石板紋絲不動。轉回頭招了招手,各人一齊過來。張阿生、韓寶駒俯身用力,嘰嘰數聲,兩人合力抬起石板。月光下只見石板之下是個土坑,坑中並臥著兩具屍首,穿著蒙古人裝束。

  柯鎮惡躍入土坑之中,說道:「那兩個魔頭待會練功,要取屍首應用。我躲在這裏,出其不意地攻他們要害。大家四周埋伏,千萬不可先讓他們驚覺了。務須等我發難之後,大家才一齊湧上,下手不可有絲毫留情,這般偷襲暗算雖不夠光明磊落,但敵人實在太狠太強,若非如此,咱七兄弟個個性命不保。」他低沉了聲音,一字一句地說著,六兄弟連聲答應。柯鎮惡又道:「那兩人機靈之極,稍有異聲異狀,在遠處就能察覺,把石板蓋上吧,只要露一條縫給我透氣就是。」說著向天臥倒。六人依言,輕輕把石板蓋上,各拿兵刃,在四周草叢樹後找了隱蔽的所在分別躲好。

  韓小瑩見柯鎮惡如此鄭重其事,與他平素行徑大不相同,又是掛慮,又是好奇,躲藏時靠近朱聰,悄聲問道:「黑風雙煞是什麼人?」

  朱聰道:「兩年前,大哥的兄長柯辟邪派人來知會大哥,說要去圍攻黑風雙煞,大哥怕洩漏風聲,只叫我一個兒跟他一起見那個來報訊之人,幫他過一過眼,瞧來人是否玩什麼花樣騙人。那人說道:銅屍鐵屍是東海桃花島島主的弟子……」韓小瑩低聲道:「是桃花島的人物,那是我們浙江同鄉?」朱聰道:「是啊,聽說是給桃花島主革逐出門了。這兩人心狠手辣,武功高強,行事又十分機靈,當真是神出鬼沒。他們害死了柯大俠之後,聽說江湖上不見了他們的蹤跡,大家都只道他們惡貫滿盈,已經死了,哪知道卻是躲在這窮荒極北之地。」韓小瑩問道:「這二人叫什麼名字?」朱聰道:「銅屍是男的,名叫陳玄風。他臉色焦黃,有如赤銅,臉上又從來不露喜怒之色,好似僵屍一般,因此人家叫他銅屍。」韓小瑩道:「那麼那個女的鐵屍,臉色是黑黝黝的了?」朱聰道:「不錯,她姓梅,名叫超風。」韓小瑩道:「大哥說他們練九陰白骨爪,那是什麼功夫?」朱聰道:「我也從沒聽說過。」

  韓小瑩向那迭成一個小小白塔似的九個骷髏頭望去,見到頂端那顆骷髏一對黑洞洞的眼孔正好對準著自己,似乎直瞪過來一般,不覺心中一寒,轉過頭不敢再看,沉吟道:「怎麼大哥從來不提這回事?難道……」

  她話未說完,朱聰突然左手在她口上一掩,右手向小山下指去。韓小瑩從草叢間望去,只見遠處月光照射之下,一個臃腫的黑影在沙漠上急移而來,甚是迅速,暗道:「慚愧!原來二哥和我說話時,一直在毫不懈怠地監視敵人。」

  頃刻之間,那黑影已近小山,這時已可分辨出來,原來是兩個人緊緊靠在一起,是以顯得特別肥大。韓寶駒等先後都見到了,均想:「這黑風雙煞的武功果然怪異無比。兩人這般迅捷地奔跑,竟能緊緊靠攏,相互間寸步不離!」六人屏息凝神,靜待大敵上山。朱聰握住點穴用的扇子,韓小瑩把劍插入土裏,以防劍光映射,右手卻緊緊抓住劍柄。只聽山路上沙沙聲響,腳步聲直移上來,各人心頭怦怦跳動,只覺這一刻特別長。這時西北風更緊,西邊的黑雲有如大山小山,一座座地湧將上來。

  過了一陣,腳步聲停息,山頂空地上豎著兩個人影,一個站著不動,頭上戴著皮帽,似是蒙古人打扮,另一人長髮在風中飄動,卻是個女子。韓小瑩心想:「那必是銅屍鐵屍了,且瞧他們怎生練功。」

  只見那女子繞著男子緩緩行走,骨節中發出微微響聲,她腳步逐漸加快,骨節的響聲也越來越響,越來越密,猶如幾面羯鼓同時擊奏一般。江南六怪聽著暗暗心驚:「她內功竟已練到如此地步,無怪大哥要這般鄭重。」只見她雙掌不住地忽伸忽縮,每一伸縮,手臂關節中都喀喇聲響,長髮隨著身形轉動,在腦後拖得筆直,尤其詭異可怖。

  韓小瑩只覺一股涼意從心底直冒上來,全身寒毛豎起。突然間那女子右掌一立,左掌啪的一聲打在那男子胸前。江南六怪無不大奇:「難道她丈夫便以血肉之軀抵擋她的掌力?」眼見那男子往後傾跌,那女子已轉到他身後,一掌打在他後心。只見她身形挫動,風聲虎虎,接著連發八掌,一掌快似一掌,一掌猛似一掌,那男子始終默不作聲。待到第九掌發出,那女子忽然躍起,飛身半空,頭下腳上,左手抓起那男子的皮帽,噗的一聲,右手手指插入了那人腦門。

  韓小瑩險些失聲驚呼。只見那女子落下地來,哈哈長笑,那男子俯身跌倒,更不稍動。那女子伸出一隻染滿鮮血腦漿的手掌,在月光下一面笑一面瞧,忽地回過頭來。韓小瑩見她臉色雖略黝黑,模樣卻頗為俏麗,二十幾歲年紀。臉上微有笑容,然絲毫不減其狠毒戾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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