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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九回 好官氣色車裘壯 獨客心情故舊疑(4)


  賭到二更時分,韋小寶向多隆道:「多大哥,兄弟還要求你做一件事。」多隆手氣正旺,心情大佳,笑道:「好,不管什麼事,只要你吩咐。」但隨即想起一事,說道:「就只一件不成!那個駡街的瘋子,皇上吩咐了要我嚴加看管,明天一早由你監斬。倘使我徇私釋放,皇上就要砍我頭了。」

  韋小寶想托他做的,便正是這件事,哪知他話說在前頭,先行擋回,心想:「皇上神機妙算,什麼都料到了。連一百萬兩銀子都買不到茅大哥一條命。」心中惱恨,便又想去鄭克塽家討債,但一想到鄭克塽那副衰頹的模樣,覺得盡去欺侮這可憐蟲也沒什麼英雄,一轉念間,說道:「那瘋子是皇上親自吩咐了的,我便有天大膽子,也不敢放他。今日咱們去討債,那鄭克塽倒也罷了,他手下那個馮錫範,媽巴羔子的好不厲害,咱們可都給他欺了。兄弟想起來,這口氣當真咽不下。」

  幾名侍衛在旁聽了,都隨聲附和,說道:「咱們今日見著,人人心裏有氣。韋大人不用煩惱,大夥兒這就找上門去。他一個打了敗仗的降兵,竟膽敢在北京城裏逞強,這般無法無天的,咱們還用混嗎?」眾侍衛越說越怒,都說立時去拆了馮錫範的伯爵府。

  韋小寶道:「咱們去幹這龜兒子,可不能明著來,給言官知道了,奏上一本,御前侍衛的名聲也不大好。」多隆忙道:「是,是,兄弟顧慮得很對。」韋小寶道:「多大哥也不用親自出馬,便請張大哥和趙大哥兩位帶了人去。」向張康年和趙齊賢道:「你們冒充是前鋒營泰都統的手下,有緊急公事,請馮錫範那龜兒子商議。他就算心中起疑,卻也不敢不來。走到半路,便給他上了腳鐐手銬,眼上蒙了黑布,嘴裏塞了爛布,在東城西城亂兜圈子,最後才兜到這裏來。大夥兒狠狠揍他一頓,剝光他衣衫,送去放在泰都統姨太太的床上。」

  眾侍衛哄堂大笑,連稱妙計。御前侍衛和前鋒營的官兵向來不和,碰上了常常打架。前鋒營的統領本是阿赤濟,那日給韋小寶用計關入了大牢,後來雖放了出來,康熙怪他沒用,辦事不力,已經革職,現下的都統姓泰。多隆和泰都統明爭暗鬥,已鬧了好久,只是誰也奈何不了誰。

  多隆更加心花怒放,說道:「老泰這傢伙怕老婆,娶了妾侍不敢接回家去。他新娶的第八房姨太太住在甜水井胡同,老泰晚上不去住宿。咱們把馮錫範剝得赤條條的,放在他新姨太太的床上,老泰非氣個半死不可。他就算疑心是咱們搞的鬼,大夥兒只要不洩漏風聲,他也無可奈何。」

  當下眾侍衛除去了身上的侍衛標記,嘻嘻哈哈地出門而去。

  韋小寶和多隆在廳上飲酒等候。韋小寶手下的親兵不斷打探了消息來報:眾侍衛已到了「忠誠伯府」門前,自稱是前鋒營的,打門求見;馮錫範出來迎接,要請眾人入內喝茶;張康年說奉泰都統之命,有臺灣的緊急軍情,請他即刻去會商;馮錫範已上了轎,眾侍衛擁著去了西城;眾侍衛已將馮錫範上了銬鐐,將他隨帶的從人也都抓了起來;一行人去了北城,九門提督的巡夜喝問,趙齊賢大聲回答是前鋒營的,馮錫範在轎裏一定聽得清清楚楚;眾人向著這邊府裏來了……

  過得一炷香時分,眾侍衛押著馮錫範進來。張康年大聲道:「啟稟泰都統:犯官馮錫範帶到。」韋小寶右手捏緊拳頭,作個狠打的姿勢。眾侍衛叫道:「犯官馮錫範勾結叛逆,圖謀不軌。泰都統有令,重重拷打。」當即拳打腳踢,往他身上招呼。

  馮錫範武功極高,為人又甚機警,當眾侍衛冒充前鋒營官兵前來相請之時,他便瞧出路道不對,若要逃走,眾侍衛人數雖多,卻也定然拿他不住。但他投降後得封伯爵,心想對方縱使有意陷害,皇帝英明,總可分辯,要是自己脫身而走,不免坐實了畏罪潛逃的罪名,從此尊榮爵祿,盡付流水,是以一直不加抗拒,給上了銬鐐。只因貪圖富貴,以致身為當世武功高手,竟給眾侍衛打得死去活來。

  眼見他鼻孔流血,內傷甚重,韋小寶甚感痛快,殺師父之仇總算報了一小半,再打下去只怕便打死了,當即搖手制止,命親兵剝光他衣衫,用一條毛氈裹住。這時馮錫範已然奄奄一息,人事不知。

  多隆笑道:「這就到老泰的八姨太家去吧。」趙齊賢笑道:「最好把老泰的八姨太也剝光了,將兩人捆在一起。」。眾侍衛大樂,轟然叫好。多隆要瞧泰都統的八姨太給剝光了衣衫的模樣,笑道:「這次我來帶隊。」

  一行人抬了馮錫範正要出發,忽然兩名親兵快步進來,向韋小寶稟報:「啟稟大人:甜水井泰都統的外宅,這會兒鬧得天翻地覆,正在打大架。」

  眾人都吃了一驚,均想:「怎麼洩漏了風聲?泰都統有了防備,這件事可要糟糕。」

  韋小寶問道:「什麼人打大架?」一名親兵道:「小人等一共八人,奉了大人將令,在甜水井胡同前後打探,忽然見到一隊娘子軍,總有三四十人……」韋小寶皺眉道:「什麼娘子軍?」那親兵道:「回大人:這一大隊人都是大腳女人,有的拿了擀麵棍兒,有的拿了洗衣棒,還有拿著門閂扁擔,沖進泰都統的外宅,乒乒乓乓地亂打,把一個花不溜秋的小娘子拉了出來,用皮鞭狠狠地抽。」韋小寶道:「這可奇了!再探。」兩名親兵答應了出門。

  第二路探子跟著來報:「回大人:泰都統騎了快馬,已趕到甜水井胡同。他衣服也沒穿好,左腳有靴子,右腳卻是赤腳。原來率領娘子軍攻打甜水井胡同的,便是泰都統夫人。」

  眾人一聽,哄堂大笑,才知是泰都統夫人喝醋,去抄打他的外宅。那親兵說到這裏,也忍不住笑,又道:「那位太太抓住了泰都統,劈臉就是劈劈啪啪兩個耳括子,跟著又是一腳,好不厲害。泰都統打躬作揖,連說:『太太息怒!』」

  多隆手舞足蹈,說道:「這一下可有得老泰受的了。」

  韋小寶笑道:「大哥,你快帶領人馬,趕去勸架。這一下老泰給你揪住了小辮子,保管他前鋒營從今而後,再也不敢跟咱們御前侍衛作對。」

  多隆給他一言提醒,大喜之下,伸手在自己額頭用力一鑿,笑道:「我這胡塗蛋!這麼好的機會也不抓住。多謝兄弟指點,兄弟們,大夥兒去瞧熱鬧啊。」率領眾侍衛,向甜水井胡同急奔而去。

  韋小寶瞧著躺在地下的馮錫範,尋思:「這傢伙怎生處置才是?放了他之後,他必定要去稟告皇上。就算拿不到我把柄,皇上也必猜到是我做的手腳。」背負雙手,在廳上踱來踱去,又想:「天一亮,就得去殺茅大哥,可有什麼法子救他性命?『大名府』劫法場是不行的,法場,法場……」

  突然之間,想起了一齣戲來:「《法場換子》!對了,薛剛闖了禍,滿門抄斬,有個徐什麼的白鬍子老頭兒,把自己的親生兒子,在法場換了一個薛什麼的娃娃出來……」

  他看過的戲文著實不少,劇中人的名字不大說得上來,故事卻記得清清楚楚的。一想到「法場換子」,跟著又想起了另外一齣戲來:「《搜孤救孤》!這故事也差不多,有個叫做程嬰的黑鬍子,把自己的兒子去調換了主子的兒子,讓兒子去殺頭,救了小主人的性命。乖乖不得了,幸虧茅大哥的年紀跟我兒子不一樣,否則的話,要我將虎頭、銅錘送上法場殺頭,換了茅大哥出來,雖說朋友義氣為重,這種事情我可是萬萬不幹的。很好,很好!」向著躺在地下的馮錫範重重踢了一腳,說道:「你運氣不壞,韋大人這就收了你做乾兒子。韋大人的親兒子捨不得換,乾兒子就馬馬虎虎。」

  當即叫了親兵隊長進來,密密囑咐一番,賞了他一千兩銀子,另外又有一千兩銀子,命他去分給辦事的其餘親兵。那隊長躬身道謝,說道:「大人放心,一切自會辦得妥妥帖帖,決不有誤。」

  韋小寶安排已畢,回進內堂。七個夫人和兒女都給太后召進皇宮去了,屋裏冷冷清清,和衣在床上躺了一會,不久天便亮了。

  辰牌時分,宮裏傳出旨來:「江洋大盜茅十八大逆不道,辱駡大臣,著即斬首,命撫遠大將軍、一等鹿鼎公韋小寶監斬。」

  韋小寶接了上諭,在府門外點齊了親兵,只見多隆率領了數十名御前侍衛,押著茅十八而來。

  茅十八目青鼻腫,滿臉是血,顯是受了苦刑。他一見韋小寶便破口大駡:「韋小寶,你這不要臉的小漢奸,今日你做老子的監斬官,老子死得一點不冤。誰叫我當日瞎了眼睛,從揚州的婊子窩裏,把你這小漢奸帶到北京來?」眾親兵大聲吆喝,茅十八卻越罵越凶。

  韋小寶不去理他,問多隆道:「老泰怎樣了?」多隆笑道:「昨晚我趕到時,老泰已給他夫人抓得滿臉都是血痕。他一見到我,這份狼狽樣兒可有得瞧的了。我做好做歹,勸住了他夫人,又把他八姨太接到我家裏,讓兩個小妾相陪。老泰千恩萬謝,感激得了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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