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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八回 都護玉門關不設 將軍銅柱界重標(6)


  費要多羅尋思:「你中國想占我的洛莫諾沙伐,那是決無可能。不過你韋小寶已受過我俄羅斯帝國的封爵,倘若來謀我的封邑,倒也麻煩。我們也不是真的要雅克薩,這雅克薩已經給你們打下來了,再要你們退出來,自然不肯。」於是臉露笑容,說道:「既然雅克薩城是貴使的封邑,我們就退讓一步,兩國仍以黑龍江為界,不過雅克薩城和城周十里之地,屬於中國。這完全是看在貴使份上,最大的讓步了。」

  韋小寶心想:「你們打敗了仗,還這麼神氣活現。倘若這一仗是你們羅刹人勝的,只怕連北京城也要劃給你們了。」說道:「咱們打過一仗,不知是你們勝了,還是我們勝了?」費要多羅皺起眉頭道:「小小接仗,也不能說誰勝誰敗。我們公主殿下早有嚴令,為了顧全跟貴國和好,不許開仗,因此貴國軍隊進攻之時,敝國將士都沒還手。否則的話,局面就大大不同了。」韋小寶一聽大怒,說道:「原來羅刹兵槍炮齊放,仍不算還手?」費要多羅道:「他們不過是守禦本國土地,不算還手。羅刹人真的打起仗來,不會只守不攻的。兩國要是大戰,羅刹火槍手和哥薩克騎兵就會進攻北京城了。」

  韋小寶怒極,心道:「你奶奶的,你這黃毛鬼說大話嚇人。我要是給你嚇倒了,我跟你姓,做你兒子,我不叫韋小寶,叫作『小寶費要多羅』。」他到過莫斯科,知道羅刹人習慣是名前姓後,但費要多羅是名非姓,他卻又不知,說道:「那很好,大大的好!侯爵大人,你可知道我心中最盼望的是什麼事?」

  費要多羅道:「這倒不知道,請你指教。」韋小寶道:「我現下是公爵,心中只盼望加官晉爵,封為郡王、親王。」費要多羅心想:「加官晉爵,哪一個不想?」微笑道:「公爵大人精明能幹,深得貴國皇帝寵信,只要再立得幾件功勞,加封為郡王、親王,那是確定無疑的。敝人誠心誠意,恭祝你早日成功。」

  韋小寶低聲道:「這件事可得你幫忙才成,否則就怕辦不成。」費要多羅一愕,說道:「敝人當得效勞,只不知如何幫法?」

  韋小寶俯嘴到他耳邊,輕輕說道:「我們大清國的規矩,只有打了大勝仗,立下軍功,才能封王。現下我國太平無事,反叛都已撲滅,再等二三十年,恐怕也沒仗打。我想封王,那就為難得很了。這次劃界議和,你什麼都不要讓步,最好派兵向我們挑戰,將我們這裏的大臣殺死一個兩個。咱們兩國就大戰一場。你派火槍手、哥薩克騎兵去進攻北京。我們和瑞典國聯盟,派兵來打莫斯科。只殺得沙塵滾滾,血流成河,如果我占了莫斯科,占了老貓拉屎法,我就可以封王了。拜託,拜託,千萬請你幫這個大忙!說話悄聲些,別讓別人聽見了。」

  費要多羅越聽越驚,心想這少年膽大妄為,為了想封王,不惜挑起兩國戰火,還要和瑞典國聯盟,這一仗打了起來,將來誰勝誰負雖然不知,但此時彼眾我寡,雙方軍力懸殊,這眼前虧是吃定了的;心下好生後悔,實不該虛聲恫嚇,說什麼火槍隊和哥薩克騎兵攻打北京城,這少年信以為真,非但不懼,反而歡天喜地,這一下當真是弄巧成拙了,但如露出怯意,不免又給他看得小了,一時不由得彷徨失措。

  韋小寶又道:「莫斯科離這裏太遠了,大清兵開去攻打,實在沒把握,說不定吃個敗仗,皇上反要怪我……」費要多羅一聽有了轉機,臉現喜色,忙道:「是,是。奉勸閣下還是別冒險的好。」韋小寶道:「我只是想立功封王,又不想滅了羅刹國。貴國地方很大,我也決計沒本事滅得了。」費要多羅又連聲稱是。韋小寶低聲道:「這樣吧,你發兵去打北京,我就發兵打尼布楚,咱們哥倆各打各的。打下了北京,是你的功勞;打下了尼布楚,是我的功勞。你瞧這計策妙是不妙?」

  費要多羅暗暗叫苦,自己手邊只二千多人馬,要反攻雅克薩也無能為力,卻說什麼去攻打北京,心想再不認錯,說不定這少年要弄假成真,只得苦笑道:「請公爵大人不必介意。剛才我說火槍手和哥薩克騎兵攻打北京城,那是當不得真的,是我說錯了,全部收回。」

  韋小寶奇道:「話已說出了口,怎麼收回?」費要多羅道:「敝人向公爵大人討個情,請你忘了這句話。」韋小寶道:「這麼說來,你們羅刹兵是不去攻打北京的了?」費要多羅道:「不會,決計不會。」韋小寶道:「你們也不想強佔我的雅克薩城了?」費要多羅搖頭道:「不會,不會了。」韋小寶道:「這尼布楚城,你們也決計不敢要了?」費要多羅一怔,說道:「這尼布楚城,是我們沙皇的領地,請公爵大人原諒。」

  韋小寶心想:「蘇州人說『漫天討價,著地還錢。』我向他要尼布楚,是要不到手的。且向他要尼布楚以西的地方,瞧他怎麼說?」說道:「咱們這次議和,一定要公平交易,童叟無欺,誰也不能吃虧,是不是?」費要多羅點頭道:「正是。兩國誠意劃界,樹立永久和平。」韋小寶道:「那好得很。這邊界倘若劃得太近莫斯科,是你們羅刹人吃了虧;劃得太近了北京,是我們中國人吃了虧。最好的法子,是劃在中間,二一添作五。」

  費要多羅問道:「什麼叫二一添作五?」韋小寶道:「從莫斯科到北京,大約是三個月路程,是不是?」費要多羅道:「是。」韋小寶道:「三個月分為兩份,是多少時候?」費要多羅不解其意,隨口答道:「是一個半月。」韋小寶道:「對了。咱們也不用多談了,大家各回本國京城。然後你從莫斯科出發東行,我從北京出發西行。大家各走一個半月,自然就碰頭了,是不是?」費要多羅道:「是。不知大人這麼幹是什麼用意?」

  韋小寶道:「這是最公平的劃界法子啊。我們碰頭的地方,就是兩國的邊界。那地方離莫斯科是一個半月路程,離北京也是一個半月路程。你們沒佔便宜,我們也沒佔便宜。但我們這一場勝仗,就算白打了。算起來還是你們占了便宜,是不是?」

  費要多羅滿臉漲得通紅,說道:「這……這……這……」站起身來。

  韋小寶笑道:「你也覺得這法子非常公平,是不是?」費要多羅連忙搖手,道:「不,不!絕對不可以。如此劃界,豈不是將俄羅斯帝國的一半國土劃了給你?」韋小寶道:「不會是一半啊。你們在莫斯科以西,還有很多國土,那些土地就不用跟中國二一添作五。又何必這樣客氣?」

  費要多羅只氣得直吹鬍子,隔了好一會,才道:「公爵大人,你如誠心議和,該當提些通情達理的主張出來。這樣……這樣的法子,要將我國領土分了一半去,那……那太也欺人太甚。」說著氣呼呼地往下一坐。騰的一聲,只震得椅子格格直響。

  韋小寶低聲道:「其實議和劃界,沒什麼好玩,咱們還是先打一仗,你說好不好?」

  費要多羅不住喘氣,忍不住便要拍案而起,大喝一聲:「打仗便打仗!」但想到這一仗打下去,後果實在太過嚴重,己方又全無勝望,只得強行忍住,默不作聲。

  韋小寶突然伸手在桌上一拍,笑道:「有了,有了,我另外還有個公平法子。」伸手入懷,取出兩粒骰子,吹一口氣,擲在桌上,說道:「你不想打仗,又不願二一添作五,咱們來擲骰子,從北京到莫斯科,算是一萬里路程,咱們分成十份,每份一千里。我跟你擲骰子賭十場,每一場的賭注是一千里國土。如你運氣好,贏足十場,那麼一直到北京城下的土地,都算羅刹國的。」

  費要多羅哼了一聲,道:「要是我輸足十場呢?」韋小寶笑道:「那你自己說好了。」費要多羅道:「難道莫斯科以東的萬里江山,就通統都是中國的了?」韋小寶道:「我猜你運氣也不會這樣差,十場之中連一場也贏不了。你只消贏得一場,就保住了一千里土地,兩場二千里,贏得六場,就有便宜了。」費要多羅怒道:「有什麼便宜?莫斯科以東六千里,本來就是俄國地方。七千里、八千里,也都是俄國的地方。」

  韋小寶與費要多羅二人不住口地交涉,作翻譯的荷蘭教士在旁不斷低聲譯成中國話。佟國綱、索額圖等聽在耳裏,初時覺得費要多羅橫蠻無理,竟然要以黑龍江為界,直逼中國遼東,那是滿洲龍興之地,如何可受夷狄之逼?心中都感惱怒;後來聽得韋小寶說渴欲打仗立功,以求裂土封王,俄使便顯得色厲內荏,不敢接口:再聽得韋小寶東拉西扯,什麼交換封邑、二一添作五,又是什麼擲骰子劃界,每注一千里土地,明知是胡說八道,對方決計不會答允,但費要多羅的氣焰卻已大挫,均想:「羅刹人橫蠻,確然名不虛傳,要是跟他們一本正經地談判,非處下風不可。皇上派韋公爵來主持和議,果真大有知人之明。這番邦鬼子是野蠻人,也只有韋公爵這等不學無術的市井流氓,才能跟他針鋒相對,以蠻制蠻。」

  佟國綱、索額圖等大臣面子上對韋小寶雖都十分恭敬客氣,心底裏卻著實瞧他不起,均覺他不過是皇上寵倖的一個小丑弄臣,平日言談行事,往往出醜露乖,卻偏偏又恬不知恥,自鳴得意,此番與外國使臣折衝樽俎,料想難免貽笑外邦,失了國家體面。哪知皇上量材器使,竟大收其用,若不派這個憊懶人物來辦這樁差使,滿朝文武大臣之中,還真找不出第二個來。眾大臣越聽越佩服,更覺皇上英明睿智,非眾臣所及。

  索額圖聽到這裏,突然插口道:「莫斯科本來是我們中國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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