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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六回 千里帆檣來域外 九霄風雨過城頭(5)


  明朝宗室甯靖王朱術桂自殺殉國,妾五人同殉死節,明嗣至此而絕。

  韋小寶心想:「這位明朝皇帝的末代子孫自殺殉國,有五個老婆跟著他一起死。我韋小寶如果自殺,我那七個老婆中不知有幾個相陪?雙兒是一定陪的,公主是一定恕不奉陪的。其餘五個,多半要擲擲骰子,再定死活了。小郡主與柔姊姊對我很有真心,多半也自願陪死。荃姊姊待我挺好,阿珂她難說。方怡擲骰子時定要作弊,叫我這死人做羊牯。」

  林興珠又說,施琅帶兵登陸後,倒也守信,並不為難鄭氏子孫,還親自到鄭成功的延平郡王廟去致祭,痛哭了一場。洪朝道:「他祭文中有幾句話說:『自同安侯入台,臺地始有居人。逮賜姓啟土,始為岩疆,莫敢誰何?今琅賴天子威靈,將帥之力,克有茲土,不辭滅國之誅,所以忠朝廷而報父兄之職分也。獨琅起卒伍,與賜姓有魚水之歡,中間微隙,釀成大戾。琅與賜姓翦為仇讎,情猶臣主。蘆中窮士,義所不為。公義私恩,如此而已。』這幾句話倒也傳誦一時。」韋小寶問:「他嘰裏咕嚕地說些什麼?」洪朝道:「『蘆中窮士』就是伍子胥,當年伍子胥滅了楚國,將楚平王的屍體從墳裏掘出來,鞭屍三百,以報殺父殺兄之仇。施琅說他決不幹這種事。」

  韋小寶冷笑道:「哼,他敢麼?國姓爺雖已死了,他還是怕得要命。他敗了鄭家基業,只怕國姓爺的英魂找他為難,於是去國姓爺廟裏磕頭求情。這人奸猾得很,你們別上了他的當。」林洪二人齊聲稱是。

  韋小寶道:「伍子胥的故事,我倒在戲文裏看過的,有一齣戲伍子胥過昭關,一夜之間把頭髮嚇得白了,是不是?」洪朝道:「是,是。爵爺記性真好。」韋小寶很久沒聽人說故事了,當下問起伍子胥的前後事蹟。難得這洪朝當年考過秀才,雖然沒考上,肚子裏卻著實有些墨水,於是一五一十地詳細說了。韋小寶聽得津津有味,說道:「我在這荒島上,實在無聊得緊,幸虧兩位前來給我說故事解悶。最好你們多住幾天,不忙便去。」

  林興珠道:「我們是臺灣降將,昨天說話中可得罪了施將軍。施將軍要對付我們,便如捏死兩隻螞蟻,只須隨便加一個心懷反復、圖謀不軌的罪名,立刻便可先斬後奏。就算斬了不奏,也不會有人追問。韋大人,請你跟施將軍說說,就留了我們兩人服侍你吧。」韋小寶大喜,問道:「洪大哥你以為如何?」洪朝道:「昨兒晚上卑職和林大哥仔細商量,若不得韋大人救命,我二人勢必死無葬身之地。」韋小寶道:「二位跟了我,一切可得聽我的。」林洪二人一齊躬身,說道:「韋大人無論吩咐什麼,卑職唯命是從。」

  韋小寶甚喜,心想:「有了這兩個好幫手,就有法子離開這鬼地方了。」

  康熙派那彭參將帶兵守衛通吃島,事先曾有嚴旨,決不能讓韋小寶及其家人離島一步。彭參將腦筋並不甚靈,也沒多大本事,但對皇上的聖旨,卻是連殺他十七八次頭也不敢有絲毫違背。康熙要他牢牢地看守,他便牢牢地看守。韋小寶要取他性命,原只是舉手之勞,但就算將這五百零一名看守的兵將殺得乾乾淨淨,沒有船隻,終究不能離島。洪林二人是水師宿將,弄船航行,必有本事。

  當晚又宴請施琅,這次只邀林興珠、洪朝兩人作陪。說了一些閒話,韋小寶道:「施將軍,你在這裏總還得住上一兩個月吧?」施琅道:「卑職原想多住些日子,好常常聽大人教誨。不過臺灣初定,不能離開太久,明天就要向大人告辭了。」

  韋小寶道:「你說想多些日子跟我在一起,好常常聽我教誨,不知是真話呢,還是說來討我歡喜的?」施琅道:「自然千真萬確,是卑職打心坎裏說出來的話。當年卑職追隨大人,兵駐通吃島,炮轟神龍教,每日裏恭聆大人教導,跟著大人一起喝酒賭錢說笑話,那樣的日子,可開心得很了。」

  韋小寶笑道:「如能再過那樣的日子,你開不開心?」施琅道:「那自然開心啊。日後皇上派了大人軍國重任的大差使,卑職還是要討令跟隨大人的。」韋小寶點頭道:「那很容易,你要追隨我,聽我說笑話,半點兒也不難。咱們明天就一起去臺灣吧。」

  施琅大吃一驚,站起身來,顫聲道:「這……這……這件事未奉皇上聖旨,卑職不敢奉命。還請……還請大人原諒。」

  韋小寶笑道:「我又不是去臺灣想幹什麼,只是聽你們說得熱鬧,國姓爺在台南、臺北開疆辟土,新造了一個花花世界,我想親眼去瞧瞧。到了臺灣,你不是可以常常聽到我的教誨麼?這話是你自己親口說的。我不過看你為人很好,從前又跟過我,咱們是老上司、老部下,交情非同尋常,這才勉強想個法子,來答允你的請求。我去臺灣玩玩,一兩個月就回來了,神不知鬼不覺的,只要你不說、我不說,皇上也不會知道。」

  施琅神色極是尷尬,躬身道:「韋大人,這件事實在為難得很了。大人有命,卑職本當遵奉,只不過倘若皇上怪罪下來,實有大大不便。卑職如不奏告,那是犯了欺君大罪,卑職是萬萬不敢的。」

  韋小寶笑道:「請坐,請坐,施將軍,你既不肯,那也是小事一樁,不用再說了。」施琅如釋重負,連聲稱是,坐回席中。韋小寶笑道:「說到欺君之罪,不瞞你說,我欺瞞皇上的事倒也做過幾樁,不過皇上寬宏大量,知道之後也不過罵上幾句,沒什麼大不了的。」施琅道:「是,是。大家都說,皇上對韋大人深恩厚澤,真正是異數。君臣如此投緣,實是曠古未有。但像卑職這種沒福份的小將外臣,那是萬萬不敢跟韋大人學的。」

  韋小寶微笑道:「施將軍嘴裏說得好像十分膽小,其實我瞧啊,你的膽子倒是很大的。聽說施將軍攻下臺灣後,做了一篇祭文去祭國姓爺,可是有的?」

  施琅道:「回大人:『國姓爺』三字,是說不得的了,現下的國姓是愛新覺羅。咱們提到鄭成功時,要是說得客氣些,只能說是『前明賜姓』。因此卑職的那篇祭文中,只說『賜姓』二字,決計不敢大膽犯忌。」他料知不答允帶同韋小寶去臺灣,這小鬼必定雞蛋裏找骨頭,硬要尋自己的岔子。「國姓爺」三字是大家說慣了的,可是鄭成功得明朝賜姓為朱,他的國姓是明朝的國姓,不是清朝的國姓,韋小寶倘若扣住這三個字大做文章,說他念念不忘姓朱是國姓,申報朝廷,這件事可大可小,說不定會釀成大禍,因此上搶先辯白。

  其實韋小寶沒半點學問,這些字眼上的關節,他說什麼也想不到,經施琅一辯,反而抓到了把柄,說道:「施將軍曾受明朝爵祿,念念不忘前朝賜姓,那也怪不得。倘若真是忠於我大清,應當稱鄭成功為『逆姓』、『偽姓』、『匪姓』、『狗姓』才是。」

  施琅低頭不語,心中雖十二分的不以為然,但覺不宜就此事和他多辯論,稱鄭成功為「賜姓」,果然仍不免有不忘前朝之意。

  韋小寶道:「施將軍那篇祭文,定是做得十分好的了,念給我聽聽成不成?」

  施琅只會帶兵打戰,哪裏會做什麼祭文,這篇祭文是他幕僚中一名師爺所做的。這師爺頗有才情,這篇祭文做得情文並茂,辭意懇切,施琅曾聽不少人讚揚,心中得意,將其中許多句子記熟在胸,向人炫耀,當下便道:「卑職胡謅了幾句,倒叫韋大人見笑了。」於是將祭文中的幾段要緊文字背了出來。

  韋小寶聽他背完了「獨琅起卒伍,與賜姓有魚水之歡,中間微嫌,釀成大戾。琅與賜姓翦為仇讎,情猶臣主。蘆中窮士,義所不為。公義私恩,如此而已。」那一段,點頭贊道:「好文章,好文章。這篇文章,別說殺了我頭也做不出來,就是人家做好了要我背上一背,只怕也得讀他十天八天。施將軍文武全才,記性極好,佩服,佩服。」

  施琅臉上微微一紅,心道:「你明知我做不出,是別人做的,我讀熟了背出來的。這般譏諷於我,那也不必跟你多說。」

  韋小寶道:「其中『蘆中窮士,義所不為』這八個字,是什麼意思?我學問差勁得很,這可不懂了。」

  施琅道:「蘆中窮士,說的是伍子胥。當年他從楚國逃難去吳國,來到江邊,一個漁翁渡他過江,去拿飯給他吃,伍子胥怕追兵來捉拿,躲在江邊的蘆葦叢裏。漁翁回來,見蘆中躲有得人,便叫道:『蘆中人,蘆中人,豈非窮士乎?』後來伍子胥帶領吳兵,攻破楚國,將楚平王的屍首從墳墓裏掘了出來,鞭屍三百,以報殺他父兄之仇。賜姓……鄭成功曾殺我父兄妻兒,臺灣人怕我破台之後,也會掘屍報仇。卑職這篇祭文中說,這種事我是決計不做的,鄭成功在天之靈可以放心,臺灣軍民也不必顧慮。」

  韋小寶道:「原來如此,施將軍是在自比伍子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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