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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六回 千里帆檣來域外 九霄風雨過城頭(6)


  施琅道:「伍子胥是大英雄、大豪傑,卑職如何敢比?只不過伍子胥全家遭難,他孤身一人逃了出去,終於帶兵回來,報了大仇。這一節,跟卑職的遭遇也差不多罷了。」

  韋小寶點頭道:「但願施將軍將來的結局,和伍子胥大大不同,否則可真正不妙了。」

  施琅登時想到,伍子胥在吳國立了大功,後來卻為吳王所殺,不由得臉色大變,握著酒杯的一隻手不由得也顫抖起來。

  韋小寶搖頭道:「聽說伍子胥立了大功,便驕傲起來,對吳王很不恭敬。施將軍,你自比伍子胥,實在非常不妥當。你那篇祭文,當然早已傳到了北京城裏,皇上也必見到了,要是沒人跟你向皇上分說分說,我瞧,嘿嘿,唉,可惜,可惜,一場大功只怕要付諸于流水……」施琅忙道:「大人明鑒:卑職說的是不做伍子胥,可不敢說要做伍子胥,這……中間是完……完全不同的。」

  韋小寶道:「你這篇祭文到處流傳,施將軍自比伍子胥,那是天下皆知的了。」

  施琅站起身來,顫聲道:「皇上聖明,恩德如山,有功的臣子盡得保全。卑職服侍了一位好主子,比之伍子胥,運氣是好得多了。」

  韋小寶道:「話是不錯的。伍子胥到底怎樣居心,我是不大明白。不過我看過戲文,吳王殺他之時,伍子胥說,將我的眼睛挖出來嵌在城門上,好讓我見到越兵打進京城來,見到吳國滅亡,後來好像吳國果然是給滅了。施將軍文武全才,必定知道這故事,是不是啊?」

  施琅不由得一股涼意從背脊骨上直透下去,他起初只想到伍子胥立大功後為吳王所殺的不詳史事,已然大為不安,還沒想到伍子胥臨死時的那幾句話。自己那篇祭文說「蘆中窮士,義所不為」,雖說是不做伍子胥之事,但自比伍子胥之意,卻昭昭在人耳目,祭文中提到伍子胥,說的只是「鞭屍報仇」,哪料到韋小寶竟會拉扯到「詛咒亡國」這件事上去,如此大大犯忌的罪名,一給人加到了自己頭上,當真糟不可言。韋小寶這番言語,只要傳進了皇帝耳裏,就算皇上聖明,並不加罪,心裏一定不痛快,自己再盼加官晉爵,從此再也休想了。要是皇帝的親信如韋小寶之流再火上加油、挑撥一番,說自己心存怨望,譏刺朝廷誅殺功臣,項頸上這一顆人頭,可實在難保之極。

  一時思如潮湧,自恨千不該、萬不該,不該去祭鄭成功,更不該叫師爺做這篇祭文,以致給這精靈古怪的小鬼抓住了痛腳。他呆呆地站著發呆,不知說什麼話來分辯才好。

  韋小寶道:「施將軍,皇上親政之後,所做的第一件大事是什麼?」施琅道:「是誅殺奸臣鼇拜。」韋小寶道:「是啊。鼇拜固然是奸臣,可是他是顧命大臣,當年攻城破敵,於我大清大大有功。皇上曾說:『我殺了鼇拜,只怕有人說我不體恤功臣,說什麼鳥、什麼弓的。』那是什麼話啊?我可說不上來了。」施琅道:「是鳥盡弓藏。」韋小寶道:「對了,連你也這麼說……」施琅忙道:「不,不,我不是說皇上,說的是一句成語。」韋小寶道:「你是說一句成語,來形容皇上殺鼇拜。」施琅急道:「大人問我是一句什麼成語,卑職不過回答大人的問話,可萬萬不敢……不敢訕謗皇上。」

  韋小寶雙目凝視著他,只瞧得施琅心慌意亂。

  自古以來,做臣子的倘若自以為功大賞薄,皇帝必定甚是痛恨,臣子不必出口怨言,只要「心存怨望」四字,就是殺頭的罪名。施琅心意彷徨之際,給韋小寶誘得說出了「鳥盡弓藏」四字,話一出口,立知不妙,可是已經收不回了,何況除韋小寶外,尚有林興珠、洪朝二人在側,要想抵賴,也無從賴起。

  韋小寶道:「施將軍說『鳥盡弓藏』,這句話是不是訕謗皇上,我是不懂的。朝廷裏有學問的大學士、尚書、翰林很多,咱們不妨請他們去評評。不過我跟著皇上的日子不少,好像皇上愛聽人說他是鳥生魚湯,卻不愛聽人說他是鳥盡弓藏。同是兩隻鳥,這中間恐怕大不相同,一只是好鳥,一只是惡鳥。是不是啊?」

  施琅又驚又怒,心想一不做,二不休,你如此誣陷於我,索性將你三人盡數殺了,也免得留下了禍根;言念及此,不由得眼中露出凶光。

  韋小寶見他突然面目猙獰,心中不禁一寒,強笑道:「施將軍一言既出,死馬難追。你眼前有兩條路可走。第一條,立即將我跟林洪二人殺了,再將我眾夫人和兒子都殺了,然後兵發臺灣,自立為王。只是你所帶的都是大清官兵,不見得肯跟隨你一起造反,臺灣的軍民也未必服你。」

  施琅心中正在盤算這件事,聽他一語道破,兇焰立斂,忙道:「卑職絕無此意,大人不可多疑,加重卑職的罪名。但不知大人所說的第二條路是什麼,還請大人開恩指點。」

  韋小寶聽他口氣軟了,登時心中一寬,架起了腳搖上幾搖,說道:「第二條路,那就須得兄弟和林洪二位幫個忙才成。剛才施將軍說到皇上之時,確是說了個『鳥』字,恭頌皇上鳥生魚湯,那好得很啊。兄弟日後見到皇上,定說施將軍忠字當頭,念念不忘皇恩浩蕩,閒談之中,常說伍子胥忘恩負義,吳王發兵幫他報了殺父之仇,以後差他不論幹什麼,自該火裏火裏去,水裏水裏去,如何可以口出怨言,心懷不滿?當年施將軍倘若做了伍子胥,不但保得吳王江山萬萬年,別說西施這樣的美人能保住,連東施、南施、北施、中施,也一古腦兒都搶了來獻給吳王。伍子胥念念不忘的只是自己,施將軍念念不忘的,卻是我大清聖明天子。好心有好報,皇上論功行賞,施將軍自然也是公侯萬代了。」

  這一番話只把施琅聽得心花怒放,忙深深一揖,說道:「若得大人在皇上跟前如此美言,卑職永遠不敢忘了大人的恩德。」

  韋小寶起身還禮,微笑道:「這些話說來惠而不費,要是我心情好,自然也會奏知皇上的。」

  施琅心想:「若不讓你去臺灣走一遭,你這小子的心情怎會好得起來?」坐回椅中,說道:「臺灣初平,人心未定。卑職想奏明皇上,差遣一位位尊望重的大員,前去宣示聖上的德音,安撫百姓。這一位大員,自然以韋大人最為適宜。卑職立刻拜表,奏請皇上降旨,委派大人前去臺灣宣撫。」

  韋小寶搖頭道:「你拜表上京,待得皇上旨意下來,這麼一來一往,幾個月的時候拖了下來,只怕傳入皇上耳中的閒言閒語,沒有一千句,也有八百句了。這種事情,是差不得一時三刻的。最好施將軍立刻請一位皇上親信的大員,同去臺灣徹查,方能證明你絕無在臺灣自立為王的用意。外邊傳說你連名號也定下了,叫做什麼『大明臺灣靖海王』,是不是?」

  施琅聽到「大明臺灣靖海王」七字,不由得嚇了一跳,心想你在荒島之上,聽得到什麼流言,自然是你信口編出來的,但這話一傳到北京,朝廷定是寧可信其有,不會信其無,自己這可死無葬身之地了,忙道:「這是謠言,大人萬萬不可聽信。」

  韋小寶淡淡地道:「是啊,我和你相識已久,自然是不信的。不過施將軍平臺,殺的人多,冤家一定結了不少。你的仇人要中傷你,我看也是防不勝防,難以辯白。常言道得好:朝裏無人莫做官。不知朝裏大老,哪一位能不避嫌疑,肯拚了身家性命,全力來維護施將軍的?」

  施琅心中更打了個突,自己在朝中並無有力之人撐腰,否則當年也不會在北京投閒置散,到處鑽營而無門路可走,真能給自己說得了話的,也只有眼前這位韋大人,當下咬了咬牙,說道:「大人指點,卑職感激不盡。既然事勢緊迫,卑職斗膽請大人明日起程,前赴臺灣查明真相。」

  韋小寶大喜,但想是你來求我,不妨刁難刁難,說道:「憑著咱哥兒倆的交情,為了給施將軍辯冤,辛苦一趟也沒什麼。就是我在島上住得久了,再出海只怕會暈船。同時我的妻子兒女天天都在身邊,也不捨得跟他們分離。」

  施琅肚裏暗罵:「你不知出過多少次海了,也從沒見你暈過他媽的什麼船!」賠笑道:「大人的眾位夫人、公子和小姐,自然陪同一起前往。卑職挑選最大的海船請大人乘坐,這些日子海上並無風浪,大人盡可放心。」韋小寶皺眉道:「既然如此,兄弟也只好勉為其難,為施將軍走一遭了。」施琅連聲稱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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