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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四回 人來絕域原拚命 事到傷心每怕真(8)


  陳近南厲聲道:「就算你不能做岳飛,可也不能做秦檜,你逃得性命,也就是了。男子漢大丈夫,豈能投降韃子,去做豬狗不如的漢奸?」施琅道:「我父母兄弟、妻子兒女又犯了什麼罪,為什麼國姓爺將他們殺得一個不剩?他殺我全家,我便要殺他全家報仇!」陳近南道:「報仇事小,滿漢之分事大。今日我殺了你,瞧你有沒有面目見國姓爺去!」

  施琅腦袋一挺,大聲道:「你殺我便了。只怕是國姓爺沒臉見我,不是我沒臉見他!」

  陳近南厲聲道:「你到這當口,還振振有詞。」欲待一劍刺入他咽喉,卻不由得想到昔日戰陣中同生共死之情。施琅在國姓爺部下浴血苦戰,奮不顧身,功勞著實不小,若不是董夫人干預軍務,侮慢大將,此人今日定是臺灣的干城,雖然投敵叛國,絕無可恕,但他全家無辜被戮,實在也其情可憫,說道:「我給你一條生路。你若立誓歸降,重歸鄭王爺麾下,今日就饒了你性命。今後你將功贖罪,盡力于恢復大業,仍不失為一條堂堂漢子。施兄弟,我良言相勸,盼你回頭。」最後這句話說得極為懇切。

  施琅低下了頭,臉有愧色,說道:「我若再歸臺灣,豈不成了反復無常的小人?」

  陳近南回劍入鞘,走近去握住他手,說道:「施兄弟,為人講究的是大義大節,只要你今後赤心為國,過去的一時胡塗,又有誰敢來笑你?就算是關王爺,當年也降過曹操。」

  突然背後一人說道:「這惡賊說我爺爺殺了他全家,我臺灣決計容他不得。你快快將他殺了。」陳近南回過頭來,見說話的是鄭克塽,便道:「二公子,施將軍善於用兵,當年國姓爺軍中無出其右。他投降過來,於我反清複明大業有極大好處。咱們當以國家為重,過去的私人恩怨,誰也不再放在心上吧。」

  鄭克塽冷笑道:「哼,此人到得臺灣,握了兵權,我鄭家還有命麼?」陳近南道:「只要施將軍立下重誓,我以身家性命,擔保他決無異心。」鄭克塽冷笑道:「等到他殺了我全家性命,你的身家性命賠得起嗎?臺灣是我鄭家的,可不是你陳軍師陳家的。」

  陳近南只氣得手足冰冷,強忍怒氣,還待要說,施琅突然拔足飛奔,叫道:「軍師,你待我義氣深重,兄弟永遠不忘。鄭家的奴才,兄弟做不了……」

  陳近南叫道:「施兄弟,回來,有話……」突然背心上一痛,一柄利刃自背刺入,從胸口透了出來。

  這一劍卻是鄭克塽在他背後忽施暗算。憑著陳近南的武功,便十個鄭克塽也殺他不得,只是他眼見施琅已有降意,卻為鄭克塽罵走,心知這人將才難得,只盼再圖挽回,萬萬料不到站在背後的鄭克塽竟會陡施毒手。

  當年鄭成功攻克臺灣後,派兒子鄭經駐守金門、廈門。鄭經很得軍心,卻行止不謹,和乳母通姦生子。鄭成功得知後憤怒異常,派人持令箭去廈門殺鄭經。諸將認為是「亂命」,不肯奉命,公啟回稟,有「報恩有日,候闕無期」等語。鄭成功見部將拒命,更是憤怒,不久便即病死,年方三十九歲。臺灣統兵將領擁立鄭成功的弟弟鄭襲為主。鄭經從金廈回師臺灣,打垮臺灣守軍而接延平王位。鄭成功的夫人董夫人以家生禍變,王爺早逝,俱因乳母生子而起,是以對乳母所生的克臧土十分痛恨,極立主張立嫡孫克塽為世子。鄭經卻不聽母言。陳近南一向對鄭經忠心耿耿,他女兒又嫁克臧土為妻,董夫人和馮錫範等暗中密謀,知要擁立克塽,必須先殺陳近南,以免他從中作梗,但數次加害,都為他避過。不料他救得鄭克塽性命,反遭了此人毒手。這一劍突如其來,誰都出其不意。

  馮錫範正要追趕施琅,只見韋小寶挺匕首向鄭克塽刺去。馮錫範回劍格擋,嗤的一響,手中長劍斷為兩截。但他這一劍內勁渾厚,韋小寶的匕首也脫手飛出。馮錫範跟著一腳,將韋小寶踢了個筋斗,待要追擊,雙兒搶上攔住。風際中和兩名天地會兄弟上前夾攻。

  韋小寶爬起身來,拾起匕首,悲聲大喊:「這惡人害死了總舵主,大夥兒跟他拚命!」向鄭克塽沖去。

  鄭克塽側身閃避,挺劍刺向韋小寶後腦。他武功遠較韋小寶高明,這一劍頗為巧妙,眼見韋小寶難以避過,忽然斜刺裏一刀伸過來格開,卻是阿珂。她叫道:「別傷我師弟!」跟著兩名天地會兄弟攻向鄭克塽。

  馮錫範力敵風際中和雙兒等四人,兀自占到上風,啪的一掌,將一名天地會兄弟打得口噴鮮血而死。忽聽得鄭克塽哇哇大叫,馮錫範拋下對手,向鄭克塽身畔奔去,揮掌又打死了一名天地會兄弟。他知陳近南既死,這夥人以韋小寶為首,須得先行料理這小鬼,便即伸掌往韋小寶頭頂拍落。

  雙兒叫道:「相公,快跑!」縱身撲向馮錫範後心。韋小寶道:「你自己小心!」拔足便奔。

  馮錫範心想:「我如去追這小鬼,公子沒人保護。」伸左臂抱起鄭克塽,向著韋小寶追來。他雖抱著一人,奔得仍比韋小寶為快。

  韋小寶回頭一看,嚇了一跳,伸手便想去按「含沙射影」的機括,這麼腳步稍緩,馮錫範來得好快,右掌已然拍到。這當兒千鈞一髮,如等發出暗器,多半已給他打得腦漿迸裂,只得斜身急閃,使出「神行百變」之技,逃了開去。

  馮錫範這一下沖過了頭,急忙收步,轉身追去。韋小寶叫道:「我師父的鬼魂追來了!來摸你的頭了!」說得兩句話,松得一口氣,馮錫範又趕近了一步。後面雙兒和風際中銜尾急追,只盼截下馮錫範來。韋小寶東躥西奔,變幻莫測,馮錫範抱了鄭克塽,身法究竟不甚靈便,一時追他不上。雙兒和風際中又已追近,在後相距數丈。

  追逐得一陣,韋小寶漸感氣喘,情急之下,發足便往懸崖上奔去。馮錫範大喜,心想你這是自己逃入了絕境,眼見這懸崖除了一條窄道之外,四面臨空,更無退路,反追得不這麼急了。只是韋小寶在這條狹窄的山路上奔跑,「神行百變」功夫便使不出來,他剛踏上崖頂,馮錫範也已趕到。韋小寶大叫:「大老婆、中老婆、小老婆,大家快來幫忙啊,再不出來,大家要做寡婦了。」

  他逃向懸崖之時,崖上五女早已瞧見。蘇荃見馮錫範左臂中挾著一人,仍奔躍如飛,武功之強,比之洪教主也只稍遜一籌而已,早已持刀伏在崖邊,待馮錫範趕到,刷的一刀,攔腰疾砍。

  馮錫範先前聽韋小寶大呼小叫,只道是擺空城計,擾亂人心,萬料不到此處竟真伏得有人,但見這一刀招數精奇,著實了得,微微一驚,退了一步,大喝一聲,左足微晃,右足突然飛出,正中蘇荃手腕。蘇荃「啊」的一聲,柳葉刀脫手,激飛上天。

  韋小寶正是要爭這頃刻,身子對準了馮錫範,右手在腰間「含沙射影」的機括上力撳,嗤嗤嗤聲響,一篷絕細鋼針急射而出,盡數打在馮錫範和鄭克塽身上。

  馮錫範大聲慘叫,鬆手放開鄭克塽,兩人骨碌碌地從山道上滾了下去。雙兒和風際中正奔到窄道一半,見兩人來勢甚急,當即躍起避過。

  鄭馮兩人滾到懸崖腳邊,鋼針上毒性已發,兩人猶似殺豬似地大叫大嚷,不住翻滾。總算何惕守自入華山派門下之後,遵從師訓,一切陰險劇毒從此摒棄不用,這「含沙射影」鋼針上所喂的只是麻藥,並非致命劇毒,否則以當年五毒教教主所傳的喂毒暗器,見血封喉,中人立斃,馮鄭二人滾不到崖底,早已氣絕。饒是如此,鋼針入體,仍麻癢難當,兩人全身便似有幾百隻蠍子、蜈蚣一齊咬噬一般。馮錫範雖然硬朗,卻也忍不住呼叫不絕。

  韋小寶、雙兒、風際中、蘇荃、方怡、沐劍屏、公主、曾柔、阿珂等先後趕到,見到馮鄭二人滾動慘呼的情狀,都相顧駭然。

  韋小寶微一定神,喘了幾口氣,搶到陳近南身邊,只見鄭克塽那柄長劍穿胸而過,兀自插在身上,但尚未斷氣,不由得放聲大哭,抱起了他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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