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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四回 人來絕域原拚命 事到傷心每怕真(7)


  他大叫一聲:「阿珂!」搶上前去。卻見她身後站著一人,赫然是鄭克塽。

  既見阿珂,再見鄭克塽,原屬順理成章,但韋小寶大喜若狂之下,再見到這討厭傢伙,登時一顆心沉了下來,呆呆站定。

  旁邊一人叫道:「相公!」另一人叫道:「韋香主!」他順口答應一聲,眼角也不向二人斜上一斜,只是癡癡地望著阿珂。忽覺一雙柔軟的小手伸過來握住他左掌,韋小寶身子一顫,轉頭去看,只見一張秀麗的面龐上滿是笑容,眼中卻淚水不住流將下來,卻是雙兒。韋小寶大喜,一把將她抱住,叫道:「好雙兒,這可想死我了。」一顆心歡喜得猶似要炸開來一般,刹時之間,連阿珂也忘在腦後了。

  陳近南叫道:「馮大哥、風兄弟,咱們守住這裏通道。」兩人齊聲答應,各挺兵刃,並肩守住通上懸崖的一條窄道,原來一個是馮錫範,一個是風際中。

  韋小寶突然遇到這許多熟人,只問:「你們怎麼會到這裏?」雙兒道:「風大爺帶著我到處找你,遇上了陳總舵主,打聽到你們上了船出海,於是……於是……」說到這裏,歡喜過度,喉頭哽著說不下去了。

  這時五艘小艇中的追兵都已上了沙灘,從崖上俯視下去,見都是清兵,共有七八十人。當先一人手執長刀,身形魁梧,相隔遠了,面目看不清楚,那人指揮清兵布成了隊伍。一隊人遠遠站定,那將軍一聲令下,眾兵從背上取下長弓,從箭壺裏取出羽箭,搭在弓上,箭頭對準了懸崖。

  陳近南叫道:「大家伏下!」遇上這等情景,韋小寶自不用師父吩咐,一見清兵取弓在手,早就隱隱妥妥地縮在一塊岩石之後。只聽那將軍叫道:「放箭!」登時箭聲嗖嗖不絕。懸崖甚高,自下而上地仰射,箭枝射到時勁力已衰。

  馮錫範和風際中一挺長劍,一持單刀,將迎面射來的箭格打開去。

  馮錫範叫道:「施琅,你這不要臉的漢奸,有膽子就上來,一對一跟老子決一死戰。」韋小寶心道:「原來下面帶兵的是施琅。行軍打仗,這人倒是一把好手。」只聽施琅叫道:「你有種就下來,單打獨鬥,老子也不怕你。」馮錫範道:「好!」正要下去,陳近南道:「馮大哥,別上他當。他們就只靠人多。」馮錫範只走出一步,便即駐足,叫道:「你說單打獨鬥,幹嗎又派五艘小艇……他媽的,是六艘,連我們的艇子也偷去了!你叫小艇去接人,還不是想倚多為勝嗎?」

  施琅笑道:「陳軍師、馮隊長,你兩位武功了得,施某向來佩服。常言道識時務者為俊傑,還是帶了鄭公子下來,一齊投降了吧。皇上一定封你二位做大大的官兒。」

  施琅當年是鄭成功手下的大將,和周全斌、甘輝、馬信、劉國軒四人合稱「五虎將」。陳近南是軍師。馮錫範武功雖強,將略卻非所長,乃是鄭成功的衛士隊長。施琅和陳馮二人並肩血戰,久共患難,這時對二人仍以當年的軍銜相稱。懸崖和下面相距七八丈,施琅站得又遠,可是他中氣充沛,一句句話送上崖來,人人聽得清楚。

  鄭克塽臉上變色,顫聲道:「馮師父你……你不可投降。」馮錫範道:「公子放心。馮某只叫有一口氣在,決不能投降韃子。」陳近南雖知馮錫範陰險奸詐,曾幾次三番要加害自己,要保鄭克塽圖謀延平郡王世子之位,但此時聽他說來大義凜然,不禁好生相敬,說道:「馮大哥,你我今日並肩死戰,說什麼也要保護二公子周全。」馮錫範道:「自當追隨軍師。」鄭克塽道:「軍師此番保駕有功,回到臺灣,我必奏明父王,大大地……大大地封賞。」陳近南道:「那是屬下份所當為。」說著走向岸邊察看敵情。

  韋小寶笑道:「鄭公子,大大地封賞倒也不必。你只要不翻臉無情,害我師父,就多謝你啦。」鄭克塽向他瞪了一眼。

  韋小寶低聲道:「師姊,咱們不如捉了鄭公子,去獻給清兵吧。」阿珂啐道:「一見面就不說好話。你怎麼又來嚇他?」韋小寶笑道:「嚇幾下玩兒,又嚇不死的。就算嚇死了,也不打緊。」阿珂呸了一聲,突然間臉上一紅,低下頭去。

  韋小寶問雙兒:「大家怎麼在一起了?」雙兒道:「陳總舵主帶了風大爺和我出海找你。我想起你曾到這通吃島來過,跟陳總舵主說了,便到這裏來瞧瞧。途中湊巧見到清兵炮船追趕鄭公子,打沉了他座船,我們救了他上船,逃到這裏。謝天謝地,終於見到了你。」說到這裏,眼圈兒又紅了。

  韋小寶伸手拍拍她肩頭,說道:「好雙兒,這些日子中,我沒一天不想你,到今天才大功告成!」這句話倒不是口是心非,阿珂和雙兒兩個,他每天不想上十次,也有八次,倒還是記掛雙兒的次數多了些。

  陳近南叫道:「眾位兄弟,乘著韃子援兵未到,咱們下去衝殺一陣。否則再載得六艇韃子兵來,就不易對付了。」眾人齊聲稱是。這次來到島上的十餘人中,除了陳、馮、鄭、風以及阿珂、雙兒外,尚有天地會會眾八人、鄭克塽的衛士三人。陳近南道:「鄭公子、陳姑娘、小寶、雙兒,你們四個留在這裏。餘下的跟我沖!」長劍一揮,當先下崖。馮錫範、風際中和其餘十一人跟著奔下,齊聲呐喊,向清兵隊疾沖而前。清兵紛紛放箭,都給陳、馮、風三人格打開了。

  先前乘船水戰,施琅所乘的是大戰船,炮火厲害,陳近南等只有挨打的份兒。這時近身接戰,清兵隊中除施琅一人以外,餘下的都武功平平,怎抵得住陳、馮、風三個高手?天地會兄弟和鄭府衛士身手也頗了得,這十四人一沖入陣,清兵當者披靡。

  韋小寶道:「師姊、雙兒,咱們也下去衝殺一陣。」阿珂和雙兒同聲答應。鄭克塽道:「我也去!」眼見韋小寶拔了匕首在手,沖下崖去,雙兒和阿珂先後奔下。鄭克塽只奔得幾步,便停步不前,心想:「我是千金之體,怎能跟這些下屬同去犯險?」叫道:「阿珂,你也別去吧!」阿珂不應,緊隨在韋小寶身後。

  韋小寶雖武功平平,但身有四寶,沖入敵陣,卻履險如夷。哪四寶?第一寶,匕首鋒銳,敵刃必折;第二寶,寶衣護身,刀槍不入:第三寶,逃功精妙,追之不及;第四寶,雙兒在側,對手難敵。持此四寶而和高手敵對,固然仍不免落敗,但對付尋常清兵,卻已綽綽有餘,霎時間連傷數人,果然是威風凜凜,殺氣騰騰,心想:「當年趙子龍長阪坡七進七出,那也不過如此。說不定還是我韋小寶……」

  眾人一陣衝殺,清兵四散處奔逃。陳近南單戰施琅,一時難解難分。馮錫範和風際中卻將眾清兵殺得猶如砍瓜切菜一般,不到一頓飯時分,八十多名清兵已死傷了五六十人,殘兵敗將紛紛奔入海中。眾水軍水性精熟,忙向大船遊去。這一邊天地會的兄弟死了二人,重傷一人,餘下的將施琅團團圍住。

  施琅鋼刀翻飛,和陳近南手中長劍鬥得甚是激烈,雖然身陷重圍,卻絲毫不懼。韋小寶叫道:「施將軍,你再不拋刀投降,轉眼便成狗肉之醬了。」施琅凝神接戰,對旁人的言行不聞不見。

  鬥到酣處,陳近南一聲長嘯,連刺三劍,第三劍上已和施琅的鋼刀黏在一起。他手腕抖動,急轉了兩個圈子,只聽得施琅「啊」的一聲,鋼刀脫手飛出。陳近南劍尖起處,指住了他喉頭,喝道:「怎麼說?」施琅怒道:「你打贏了,殺了我便是,有什麼話好說?」陳近南道:「這當兒你還在自逞英雄好漢?你背主賣友,英雄好漢是這等行徑嗎?」

  施琅突然身子一仰,滾倒在地,這一個打滾,擺脫了喉頭的劍尖,雙足連環,疾向陳近南小腿踢去。陳近南長劍豎立,擋在腿前。施琅這兩腳倘若踢到,便是將自己雙足足踝送到劍鋒上去,危急中左手在地下一撐,兩隻腳硬生生地向上虛踢,一個倒翻筋斗向後躍出,待得站起,陳近南的劍尖又已指在他喉頭。

  施琅心頭一涼,自知武功不是他對手,突然問道:「軍師,國姓爺待我怎樣?」

  這一句話問出來,卻大出陳近南意料之外。刹那之間,鄭成功和施琅之間的恩怨糾葛,在陳近南腦海中一晃而過,他歎了口氣,說道:「平心而論,國姓爺確有對你不住的地方。可是咱們受國姓爺的大恩,縱然受了冤屈,又有什麼法子?」

  施琅道:「難到要我學岳飛含冤而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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