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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四回 人來絕域原拚命 事到傷心每怕真(9)


  陳近南功力深湛,內息未散,低聲說道:「小寶,人總是要死的。我……我一生為國為民,無愧於天地。你……你……你也不用難過。」

  韋小寶只叫:「師父,師父!」他和陳近南相處時日其實甚暫,每次相聚,總是擔心師父查考自己武功進境,心下惴惴,一門心思只想著如何搪塞推諉,掩飾自己不求上進,極少有什麼感激師恩的心意。但此刻眼見他立時便要死去,師父平日種種不言之教,對待自己恩慈如父的厚愛,立時充塞胸臆,恨不得代替他死了,哭道:「師父,我對你不住,你……你傳我的武功,我……我……我一點兒也沒學。」

  陳近南微笑道:「你只要做好人,師父就很歡喜,學不學武功,那……那並不打緊。」韋小寶道:「我一定聽你的話,做好人,不……不做壞人。」陳近南微笑道:「乖孩子,你向來就是好孩子。」

  韋小寶咬牙切齒地道:「鄭克塽這惡賊害你,嗚嗚,嗚嗚,師父,我已制住了他,一定將他斬成肉醬,為你報仇,嗚嗚,嗚嗚……」邊哭邊說,淚水直流。

  陳近南身子一顫,忙道:「不,不!我是鄭王爺的部屬。國姓爺待我恩重如山,咱們無論如何,不能殺害國姓爺的骨肉……寧可他無情,不能我無義,小寶,我就要死了,你不可敗壞我的忠義之名。你……你千萬要聽我的話……」他本來臉含微笑,這時突然面色大為焦慮,又道:「小寶,你答允我,一定要放他回臺灣,否則,否則我死不瞑目。」

  韋小寶無可奈何,只得道:「既然師父饒了這惡賊,我聽你……聽你吩咐便是。」

  陳近南登時安心,籲了口長氣,緩緩地道:「小寶,天地會……反清複明大業,你好好幹,咱們漢人齊心合力,終能恢復江山,只可惜……可惜我見……見不著了……」聲音越說越低,一口氣吸不進去,就此死去。

  韋小寶抱著他身子,哭叫:「師父,師父!」叫得聲嘶力竭,陳近南再無半點聲息。

  蘇荃等一直站在他身畔,眼見陳近南已死,韋小寶悲不自勝,人人都感淒惻。蘇荃輕撫他肩頭,柔聲道:「小寶,你師父過去了。」

  韋小寶哭道:「師父死了,死了!」他從來沒有父親,內心深處,早已將師父當成了父親,以彌補這個缺陷,只是自己也不知道而已;此刻師父逝世,心中傷痛便如洪水潰堤,難以抑制,原來自己終究是個沒父親的野孩子。

  蘇荃要岔開他的悲哀之情,說道:「害死你師父的兇手,咱們怎生處置?」

  韋小寶跳起身來,破口大駡:「辣塊媽媽,小王八蛋。我師父是你鄭家部屬,我韋小寶可沒吃過你鄭家一口飯,使過鄭家一文錢。你奶奶的臭賊,你還欠了我一萬兩銀子沒還呢。師父要我饒你性命,好,性命就饒了,那一萬兩銀子趕快還來,你還不出來嗎?我割你一刀,就抵一兩銀子。」口中痛駡不絕,執著匕首走到鄭克塽身邊,伸足向他亂踢。

  鄭克塽所中毒針較馮錫範為少,這時傷口痛癢稍止,聽得陳近南饒了自己性命,當真大喜過望,可是債主要討債,身邊卻沒帶著銀子,哀求道:「我……我回到臺灣,一定加十倍,不,加一百倍奉還。」韋小寶在他頭上踢了一腳,罵道:「你這狼心狗肺、忘恩負義的臭賊,說話有如放屁。這一萬刀非割不可。」伸出匕首,在他臉頰上磨了兩磨。

  鄭克塽嚇得魂飛天外,向阿珂望了一眼,只盼她出口相求,突然想到:「不對,不對!這小賊最心愛的便是阿珂,此刻她如出言為我說話,這小賊只有更加恨我,這一萬刀就一刀也少不了。」說道:「一百萬兩銀子,我一定還的。韋香主,韋相公如果不信……」

  韋小寶又踢他一腳,叫道:「我自然不信!我師父信了你,你卻害死了他!」心中悲憤難禁,伸匕首便要往他臉上插落。

  鄭克塽叫道:「你既不信,那麼我請阿珂擔保。」韋小寶道:「擔保也沒用。她保過你的,後來還不是賴賬。」鄭克塽道:「我有抵押。」韋小寶道:「好,把你的狗頭割下來抵押,你還了我一百萬兩銀子,我把你的狗頭還你。」鄭克塽道:「我把阿珂抵押給你!」

  霎時之間,韋小寶只覺天旋地轉,手一松,匕首掉落,嗤的一聲,插入泥中,和鄭克塽的腦袋相距不過數寸。鄭克塽「啊喲」一聲,急忙縮頭,說道:「我把阿珂押給你,你總信了,我送了一百萬兩銀子來,你再把阿珂還我。」韋小寶道:「那倒還可商量。」

  阿珂叫道:「不行,不行。我又不是你的,你怎能押我?」說著哭了出來。

  鄭克塽急道:「我此刻大禍臨頭,阿珂對我毫不關心,這女子無情無義,我不要了。韋香主如肯要她,我就一萬兩銀子賣斷了給你。咱們兩不虧欠,你不用割我一萬刀了。」

  韋小寶道:「她心裏老是向著你,你賣斷了給我也沒用。」

  鄭克塽道:「她肚裏早有了你的孩子,怎麼還會向著我?」韋小寶又驚又喜,顫聲道:「你……你說什麼?」鄭克塽道:「那日在揚州麗春院裏,你跟她同床,她有了孩子……」

  阿珂大聲驚叫,一躍而起,掩面向大海飛奔。雙兒幾步追上,挽住她手臂拉了回來。阿珂哭道:「你……你答允不說的,怎麼……怎麼又說了出來?你說話就如是放……放……」雖在羞怒之下,仍覺這「屁」字不雅,沒說出口來。

  鄭克塽見韋小寶臉上神色變化不定,只怕他又有變卦,忙道:「韋香主,這孩子的的確確是你的。我跟阿珂清清白白,她說要跟我拜堂成親之後,才好做夫妻。你……你千萬不可多疑。」韋小寶問道:「這便宜老子,你又幹嗎不做?」鄭克塽道:「她自從肚裏有了你的孩子之後,常常記掛著你,跟我說話,一天到晚總是提到你。我聽著好生沒趣,我還要她來做什麼?」

  阿珂不住頓足,臉上一陣紅,一陣白,怒道:「你就什麼……什麼都說了出來。」這麼說,自是承認他的說話不假。

  韋小寶大喜,道:「好!那就滾你他媽的臭鴨蛋吧!」鄭克塽也是大喜,忙道:「多謝,多謝!祝你兩位百年好合,這份賀禮,兄弟……兄弟日後補送。」說著慢慢爬起。

  韋小寶呸了一聲,在地下吐了口唾沫,罵道:「我這一生一世,再也不見你這臭賊。」心想:「我答應師父今日饒他性命,日後卻不妨派人去殺了他,給師父報仇。只要派的人不是天地會的,旁人便怪不到師父頭上。」

  三名鄭府衛士一直縮在一旁,直到見韋小寶饒了主人性命,才過來扶住鄭克塽,又將躺在地下的馮錫範扶起。鄭克塽眼望海心,心感躊躇。施琅所乘的戰船已然遠去,岸邊還泊著兩艘船,自己乘過的那艘給清兵大炮轟得桅斷帆毀,已難行駛,另一艘還算完好,那顯是韋小寶等要乘坐的,決無讓給自己之理。他低聲問道:「馮師父,咱們沒船,怎麼辦?」馮錫範道:「上了小艇再說。」

  一行人慢慢向海邊行去。突然身後一人厲聲喝道:「且慢!韋香主饒了你們性命,我可沒饒。」鄭克塽吃了一驚,只見一人手執鋼刀奔來,正是天地會好手風際中。鄭克塽顫聲道:「你……你是天地會的兄弟,天地會一向受臺灣延平王府節制,你……你……」風際中厲聲道:「我怎麼樣?給我站住!」鄭克塽心中害怕,只得應了聲:「是。」

  風際中回到韋小寶身前,說道:「韋香主,這人害死總舵主,是我天地會數萬兄弟不共戴天的大仇人,決計饒他不得。總舵主曾受國姓爺大恩,不肯殺他子孫。韋香主又奉了總舵主的遺命,不能下手。屬下可從來沒見過國姓爺,總舵主的遺命也不是對我而說。屬下今日要手刃這惡賊,為總舵主報仇。」

  韋小寶右手手掌張開,放在耳後,側頭作傾聽之狀,說道:「你說什麼?我耳朵忽然聾了,什麼話也聽不見。風大哥,你要幹什麼事,不妨放手去幹,不必聽我號令。我的耳朵忽然生了毛病,唉,定是給施琅這傢伙的大炮震聾了。」這話再也明白不過,意思說風際中要殺鄭克塽,盡可下手,他決不阻止。

  眼見風際中微有遲疑之意,韋小寶又道:「師父臨死之時,只叫我不可殺鄭克塽,可並沒吩咐我保護他一生一世啊。只要我不親自下手,也就是了。天下幾萬萬人,個個都可以殺他,又有誰管得了?」

  風際中一拉韋小寶的衣袖,道:「韋香主借一步說話。」兩人走出十餘丈,風際中停了腳步,說道:「韋香主,皇上一直很喜歡你,是不是?」韋小寶大奇,道:「是啊,那又怎樣?」風際中道:「皇上要你殺總舵主,你不肯,自己逃了出來,足見你義氣深重。江湖上的英雄好漢,人人都十分佩服。」

  韋小寶搖了搖頭,淒然道:「可是師父終究還是死了。」風際中道:「總舵主是給鄭克塽這小子害死的,不過皇上交給韋香主的差使,那也算是辦到了……」韋小寶大是詫異,問道:「你……你為什麼說這……這等話?」

  風際中道:「皇上心中,對三個人最是忌憚,這三人不除,皇上的龍廷總是坐不穩。第一個是吳三桂,那不用說了。第二個便是總舵主,天地會兄弟遍佈天下,反清複明的志向從不鬆懈,皇上十分頭痛。現今總舵主死了,除去了皇上的一件大心事……」

  韋小寶聽到這裏,腦海中突然靈光一閃:「是你,是你,原來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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