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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一回 漁陽鼓動天方醉 督亢圖窮悔已遲(6)


  這番話句句都叫韋小寶打從心坎兒裏歡喜出來,不禁眉花眼笑,說道:「婆婆姊姊,你這話可真對極了。我小時候幫人打架,用石灰撒敵人眼睛,我幫他打贏了架,救了他性命,可是這人反而說我使的是下三濫手段,狠狠打我耳光。可惜那時婆婆姊姊不在身邊,否則也好教訓教訓他。」

  那黃衫女子道:「不過你向我歸師伯下毒,我也得狠狠打你幾個耳光。」韋小寶忙道:「那時候我可不知他是你的師伯哪。」那女子道:「要是你知道他是我師伯,他又要扭斷你的脖子,你有毒藥在手,下不下他的毒?」韋小寶嘻嘻一笑,說道:「性命交關,那也只好得罪了。」那女子道:「算你說老實話!人家要你的命,你怎能不先要人家的命?我說要打你耳光,只因你太也不知好歹。人家是大名鼎鼎的『神拳無敵』歸辛樹歸二爺,功力何等深厚?你對他使這吃了頭不會暈、眼不會花的狗屁蒙汗藥,他老人家只當是胡椒粉。」

  韋小寶道:「可是他……他……」那女子道:「你這不上臺盤的蒙汗藥混在茶裏,人家七十年的老江湖,會胡裏胡塗地就喝了下去?那是開黑店的流氓痞棍玩意兒。要下毒,就得下第一流的。」韋小寶又驚又喜,說道:「原來……原來婆婆姊姊給換上了第一流的。」那女子道:「胡說!我沒換。歸師伯他們自己累了,頭痛發燒,暈了過去。跟我有甚相干?一個是癆病鬼,兩個是七十多歲的老公公、老婆婆,忽然之間自己暈倒了,有什麼稀奇?」

  她嘴裏說得一本正經,眼光中卻露出玩鬧的神色。

  韋小寶知她怕日後師父知道了責駡,是以不認,心中對這女子說不出的投緣佩服,突然跪倒在地,說道:「婆婆姊姊,我拜你為師,你收了我這徒兒,我叫你師父姊姊。」

  那女子咯咯嘻笑,伸出右臂,將手掌擱在他頦下。韋小寶只覺得頦下有件硬物,絕非人手,垂首看去,大吃一驚,只見那物竟是一把黑黝黝的鐵鉤,鉤尖甚利,閃閃發光。

  那女子笑道:「你再瞧仔細了。」左手捋起右手衣袖,露出一段雪白的上臂,但齊腕而斷,並無手掌,那只鐵鉤竟是裝在手腕上的。那女子道:「你要做我徒兒,也無不可,這就來割去了手掌,我給你裝只鐵鉤。」

  這黃衫女子,便是當年天下聞名的五毒教教主何鐵手。後來拜袁承志為師,改名為何惕守。明亡後她隨同袁承志遠赴海外,那一年奉師命來中原辦事,無意中救了莊家三少奶等一群寡婦,傳了她們一些武藝。此番重來,恰逢雙兒拿了蒙汗藥前來,說起情由,她雖不知對方是誰,但武功既如此高強,尋常蒙汗藥絕無用處,於是另行用些藥物放入水缸之中。何惕守使毒本領當世無雙,自歸華山派後,不彈此調已久,忽然見到有人要在水缸中下毒,不禁技癢,牛刀小試,天下何人當得?若非如此,歸辛樹內力深厚,尚在她師父袁承志之上,韋小寶這包從御前侍衛手中得來的尋常蒙汗藥,如何迷得他倒?

  那病漢歸鐘在娘胎之中便已得病,本來絕難養大,後來服了師叔袁承志奪來的珍貴之極的靈藥,這條性命才保了下來,但身體腦力均已受損,始終不能如常人壯健。歸辛樹夫婦只有這個獨子,愛逾性命,因他自幼病苦纏綿,不免嬌寵過度,失了管教。歸鐘雖然學得一身高強武功,但年近三十,心智性情,卻還是如八九歲的小兒一般。

  何惕守下藥之時,不知對方是誰,待得發覺竟是歸師伯一家,不由得心中惴惴,然而事已如此,也就置之度外,聽得韋小寶說話討人歡喜,對他很是喜愛,心想域外海島之上,哪有這等伶俐頑皮的少年?

  韋小寶聽說要割去一隻手,才拜得師父,提起手掌一看,既怕割手疼痛,又捨不得,神色甚是躊躇。何惕守笑道:「師父是不用拜了,我也沒時候傳你功夫。我有一件很好玩的暗器,這就送了給你,免得你心裏叫冤,白磕了頭,又叫了一陣『師父姊姊』。」韋小寶道:「師父姊姊,那決不是白叫的。你就是不傳我功夫,不給我物事,像你這般美貌姑娘,我多叫得幾聲師父姊姊,心裏也快活得很。」

  何惕守咯咯而笑,說道:「小猴子油嘴滑舌,跟你婆婆沒上沒下地瞎說。」她是苗家女子,于漢人的禮法規矩向來不放在心上,韋小寶贊她美貌,她非但不以為忤,反而開心,又笑道:「小猴子,你再叫一聲。」韋小寶笑著大聲叫道:「姊姊,好姊姊!」

  何惕守笑道:「啊喲,越來越不成話啦。」突然左手抓住他後頸,將他提在左側,但聽得嗤嗤嗤聲響,桌上三枝燭火登時熄滅,對面板壁上啪啪之聲,密如急雨般響了一陣。韋小寶又驚又喜,問道:「這是什麼暗器?」何惕守笑道:「你自己瞧瞧去。」鬆手放他落地。

  韋小寶從茶几上拿起一隻燭臺,湊近板壁看時,只見數十枚亮閃閃的鋼針,都深深釘入了板壁。他佩服之極,說道:「姊姊,你一動也不動,怎地發射了這許多鋼針?這等暗器,天下又有誰躲得過?」何惕守笑道:「當年我曾用這『含沙射影』暗器射我師父,他就躲過了,一枚針兒也射他不中。不過除了我師父之外,躲得過的只怕也沒幾個。」

  韋小寶道:「你師父定是要你試著射他,先有了防備,倘若突然之間射出去,他老人家武功再強,這種來無影、去無蹤的暗器,又怎閃躲得了?」何惕守道:「那時候我跟師父是對頭,正在惡鬥。他不是叫我試射,事先完全沒知道。」韋小寶道:「這就是了。你師父正在全神貫注地防你,這才避過了。倘若那時候你向東邊一指,轉頭瞧去,叫道:『咦,誰來了?』你師父必定也向東瞧上一眼,那時你忽然發射,只怕非中不可。」何惕守歎了口氣,說道:「或許你說得不錯。這鋼針上喂了劇毒,我師父那時倘若避不過,便已死了。那時我可並不想殺他。」韋小寶道:「你心中愛上了師父,是不是?」

  何惕守臉上微微一紅,呸了一聲,道:「沒有的事,快別胡說八道,給我師娘聽見了,非割了你半截舌頭不可。」

  往時少年事驀地裏兜上心來,雖已事隔數十年,何惕守臉上仍不禁發燒,她取出兩隻鹿皮指套,戴在左手拇指和食指之上,將板壁上鋼針一枚枚拔下,跟著伸手從衣襟內解了一根鐵帶出來,帶上裝著一隻鋼盒,盒蓋上有許多小孔。

  韋小寶恍然大悟,拍手叫道:「姊姊,這暗器當真巧妙,原來你裝在衣衫裏面,只消一撳鐵帶上機括,鐵盒中就射了鋼針出去。」心想她答允送一件暗器給自己,多半便是此物,不禁心花怒放。

  何惕守微笑道:「不論多厲害的暗器,發射時總靠手力準頭。你武功也太差勁,除了這『含沙射影』,別的暗器也用不來。」當下將鋼針一枚枚插回盒中,要他捋起長袍,將鐵帶縛在他身上,鋼盒正當胸口,教了他撳動機括之法,又傳了配製針上毒藥和解藥的方子,說道:「盒中鋼針一共可用五次,用完之後就須加進去了。我師父一再叮囑,千萬不可濫傷無辜。這暗器本來是淬上劇毒的,現下喂的並不是要人性命的毒藥,只叫人中了之後,麻癢難當,全身沒半點力氣。但你仍然千萬不可亂使。」韋小寶沒口子地答允,又跪下拜謝。

  何惕守道:「你把他們三位扶起坐好。」韋小寶答應了,先將歸辛樹扶起坐入椅中,又去扶歸鐘時,碰到他腰間圓鼓鼓的似有一個葫蘆,拉起他長袍一看,卻是個革囊。韋小寶好奇心起,拉開囊上革索,探眼一看,突然大叫起來:「啊喲,是個死人頭,他……他……瞪著眼在瞧我呢。」何惕守也覺奇怪,說道:「他不知殺了什麼要緊人物,卻巴巴地將首級掛在腰裏。你拿出來瞧瞧。」

  韋小寶道:「死人,死人!我拿你出來,你不可咬我。」慢慢伸手入囊,抓住那首級的辮子,提了出來,放在桌上。燭火下瞧得明白,這首級怒目圓睜,虯髯戟張,韋小寶大叫一聲,連退三步,驚叫:「是……是吳大哥……」

  何惕守微微一驚,問道:「你認得他?」

  韋小寶道:「他……他是我們會裏的兄弟,吳六奇吳大哥!」心下悲痛,放聲大哭。

  天地會群豪聽得他的狂叫大哭,奔上廳來,見到吳六奇的首級,盡皆驚詫悲憤。各人手按刀柄,凝視何惕守,只道吳六奇是她殺的。跟著雙兒也奔了出來。韋小寶拉著她手,指著首級,叫道:「雙……雙兒,這是你義兄吳大哥,他……他給這惡賊害死了!」說著搶到歸鐘之前,在他身上狠狠踢了幾腳,向徐天川等道:「吳大哥的首級,這惡賊掛在身上。」

  眾人再細看那首級時,只見血漬早幹,頸口處全是石灰,顯是以藥物和石灰護住,不使腐爛。雙兒撫著首級,放聲大哭。李力世道:「咱們用冷水淋醒這惡賊,問明端詳,再殺他為吳大哥抵命。」群雄齊聲稱是。

  何惕守道:「這人是我師弟,你們不能動他一根寒毛!」說著伸出右手鐵鉤,向著桌上一枝蠟燭揮了幾揮,飄然入內。

  玄貞道人怒道:「就算是你師父,也要把他斬為肉醬……」突然風際中「咦」的一聲,左手兩根手指拿了七八分長的一截蠟燭,舉起手來。燭臺上的蠟燭本來尚有七八寸長,但這時已割成六七截,每截長不逾寸,整整齊齊地迭在一起,並不倒塌。這手武功,當真驚世駭俗。天地會群豪無不變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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