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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一回 漁陽鼓動天方醉 督亢圖窮悔已遲(5)


  徐天川等並未喝茶,各人使個眼色,一齊摔倒,假裝暈去,乒乒乓乓,茶碗摔了一地。韋小寶叫道:「啊喲!」也摔倒在地,閉上了眼睛。

  只聽張媽和孫媽齊道:「水是我們燒的,廚房裏又沒來過別人。」那老婦道:「缸裏的水下了藥。孩兒,你覺得怎樣?」那病漢道:「還好,還……」頭一側,也暈了過去。孫媽道:「參湯裏沒加水。參湯是我們熬了帶來的。」老翁道:「隔水燉熱,水汽也會進去。」老婦道:「對!孩兒身子虛弱,這……這……」忙伸手去摸那病漢額頭,手掌已不住顫抖。

  那老翁強運內息,壓住腹內藥力不使散發,說道:「快去挹兩盆冷水來。」

  張媽、孫媽沒喝茶,眼見奇變橫生,都嚇得慌了,忙急奔入內。

  那老婦道:「這屋子有古怪。」她身上不帶兵刃,俯身去一名男僕腰間拔刀,一低頭,只覺一陣天旋地轉,再也站立不定,一跤坐倒,手指碰到了刀柄,卻已沒力捏住。那老翁左手扶住椅背,閉目喘息,身子微微搖晃。

  韋小寶躺在地下,偷眼察看,見雙兒引了一群女子出來。那老翁突然揮掌劈出,將一名白衣女子擊得飛出丈許,撞塌了一張椅子。徐天川等大聲呼喝,躍起身來,搶到老翁身前,卻見他已然暈倒。風際中出指點了他穴道,又點了那老婦和病漢的穴道。

  韋小寶跳起身來,嘻嘻而笑,叫道:「莊三少奶,你好!」向一個白衣女子躬身行禮。

  那女子正是莊家三少奶,急忙還禮,說道:「韋少爺,你擒得我們的大仇人到來,真不知如何報答才是。老天爺有眼,讓我們大仇得報。韋少爺,請你來見過我們的師父。」引著他走到一個黃衫女子之前。

  這女子伸手在那給老翁擊傷的女子背上按摩。那傷者哇的一聲,吐出一大口鮮血,跟著又是一大口血。那黃衫女子微笑道:「不要緊了。」聲音柔美動聽。

  韋小寶見這女子年紀已然不輕,聲音卻如少女一般。她頭上戴了個金環,赤了雙足,腰間圍著條繡花腰帶,裝束甚為奇特,頭髮已然花白,一張臉龐卻又白又嫩,只眼角間有不少皺紋,到底多大年紀,實在說不上來,瞧頭髮已有六十來歲,容貌卻不過三十歲上下。他想這人既是三少奶的師父,當即上前跪倒磕頭,說道:「婆婆姊姊,韋小寶磕頭。」

  那女子笑問:「你這孩子叫我什麼?」韋小寶站起身來,說道:「你是三少奶的師父,我該叫你婆婆,不過瞧你相貌,最多不過做得我姊姊,因此叫你婆婆姊姊。」那女子咯咯而笑,說道:「最多不過做你姊姊?難道還能做你妹子嗎?」韋小寶道:「倘若我隔壁聽見你的聲音,就要叫你婆婆妹妹了。」那女子笑得身子亂顫,笑道:「你這小滑頭好有趣,一張嘴油腔滑調,真會討人歡喜,難怪連我歸師伯這樣的大英雄,也會著了你道兒。」

  她此言一出,眾人無不大驚。

  韋小寶指著那老翁道:「這……這位老公公,是你婆婆姊姊的師伯?」那女子笑道:「怎麼不是?我跟他老人家有三十年不見了,起初還真認不出來,直到見到他老人家出手,這一掌『雪橫秦嶺』如此威猛,中原再沒第二個人使得出,才知是他。」韋小寶愁道:「既然是自己人,那怎麼辦?」那女子搖頭笑道:「我可也不知道怎麼辦了。我師父知道了這事,非把我罵個臭死不可。」眼見幾名僕婦已手持粗索在旁侍候,笑道:「你如吩咐要綁人,你自己發號令吧,可不關我事。師伯我是不敢綁的,不過如果不綁,他老人家醒了轉來,我卻打他不過。小弟弟,你打得過嗎?」

  韋小寶大喜,笑道:「我更加打不過了。」知她這麼說,只是要自脫干係,卻無回護師伯之意,忙向徐天川等道:「這幾個人跟吳三桂是一黨,不是好人。咱們天地會綁他起來,跟婆婆姊姊半點也不相干。」徐天川等适才受那病漢戲弄,實是生平從所未經的奇恥大辱,早恨得牙癢癢的,當即接過繩索,將老翁、老婦、病漢和兩個男僕都結結實實地綁住。

  那黃衫女子問道:「我歸師伯怎會跟吳三桂是一黨?你們又怎麼幹上了的?」韋小寶於是將如何與那老翁在飯店相遇的情形說了,徐天川等為那病漢戲耍一節,自然略過了不說,只說這癆病鬼武功厲害,大家不是他敵手。那女子道:「歸家小師弟的性命,還是我師父救的。他從小就生重病,到現在身子還是好不了。他是歸師伯夫婦的命根子。」看了那老翁一眼,說道:「歸師伯為人很正派,怎會跟吳三桂那大漢奸是一党?倘若真是這樣,我師父就不能罵人,嘻嘻!」聽她言語,似乎對師父著實怕得厲害。

  韋小寶道:「誰幫了吳三桂,那就該殺。你師父知道了這事,還會大大稱讚你呢。」

  那女子笑道:「是嗎?」瞧著那老翁老婦,沉思片刻,過去探了探那病漢的鼻息,說道:「三少奶,待會我師伯醒來,定要大發脾氣。咱們又不能殺了他。這樣吧,讓他們留在這裏,咱們大夥兒溜之大吉,叫他們永遠不知道是給誰綁住的,你說好不好?」

  三少奶道:「師父吩咐,就這麼辦好了。」但想在此處居住多年,突然立刻要走,心中固是捨不得,又覺諸物搬遷不易,不禁面有難色。

  一個白衣老婦人說道:「仇人已得,我們去祭過了諸位相公,靈位就可焚化了。」三少奶道:「婆婆說得是。」

  當下眾人來到靈堂,將吳之榮拉過來,跪在地下。

  三少奶從供桌上捧下一部書來,拿到吳之榮跟前,說道:「吳大人,這部是什麼書,你總認得吧?」吳之榮對這部書早已看得滾瓜爛熟,一見這書的厚薄、大小、冊數,便知是自己賴以升官發財的《明史》,再看題簽,果然是「明書輯略」,便點了點頭。

  三少奶又道:「你瞧得仔細些,這裏供的英靈,當年你都認得的。」吳之榮凝目向靈牌上的名字瞧去,只見一塊塊靈牌上寫的名字是莊允城、莊廷鑨、李令晰、程維藩、李煥、王兆楨、茅元錫……一百多塊靈牌上的名字,個個是因自己舉報告密、為「明史」一案而被朝廷處死的。吳之榮只看得八九個名字,便已魂飛天外。他舌頭遭割,流血不止,本已三成中死了二成,這時全身一軟,坐倒在地,撲簌簌地抖個不住。

  三少奶道:「你為了貪圖功名富貴,害死了這許多人。列位相公有的在牢獄中受苦折磨而亡,有的慘遭淩遲,身受千刀萬剮之苦。我們若不是天幸蒙師父搭救,也早已給你害死。今日如一刀殺了你,未免太便宜了你。只不過我們做事,不像你們這樣殘忍,你想死得痛快,自己作個了斷吧。」說著解開了他身上穴道,當的一聲,將一柄短刀拋在地下。

  吳之榮全身顫抖,拾起刀來,可是要他自殺,又如何有這勇氣?突然轉身,便欲向靈堂外沖出逃命,只跨出一步,但見數十個白衣女子擋在身前。他喉頭呵呵數聲,一跤摔倒,扭曲了幾下,便一動也不動了。

  三少奶扳過他身子,見他呼吸已停,滿臉鮮血,睜大了雙眼,神情可怖,說道:「惡有惡報,這奸賊終於死了。」跪倒在靈前,說道:「列位相公,你們大仇得報,在天之靈,便請安息吧。」眾女子一齊伏地大哭。

  韋小寶和天地會群雄都在靈前行禮。那黃衫女子卻站在一旁,秀眉微蹙,默然不動。

  眾女子哭泣了一會,又齊向韋小寶叩拜,謝他擒得仇人到來。韋小寶忙磕頭還禮,說道:「小事一樁,何必客氣?倘若你們再有什麼仇人,說給我聽,我再去給你們抓來便是。」三少奶道:「奸相鼇拜是韋少爺親手殺了,吳之榮已由韋少爺捉來處死。我們的大仇已報了十足,再也沒仇人了。」當下眾女子撤了靈位,火化靈牌。

  那黃衫女子見她們繁文縟節,鬧個不休,不耐煩起來,出去瞧那受擒的數人。韋小寶跟了出去。只見那老翁、老婦、病漢兀自未醒。

  那黃衫女子微笑道:「小娃娃,你要下毒害人,可著實得好好地學學呢。」

  韋小寶道:「是,是,晚輩下藥迷人,實在是沒法子。他們武功太強,我如不使個詭計,非給扭斷脖子不可。這些下作手段,江湖上英雄好漢是很瞧不起的。我知錯了,下次不敢了。」那黃衫女子微微一笑,說道:「什麼下作上作?殺人就是殺人,用刀子是殺人,用拳頭是殺人,下毒用藥,還不一樣是殺人?江湖上的英雄好漢瞧不起?哼,誰要他們瞧得起了?像那吳之榮,他去向朝廷告密,殺了幾千幾百人,他不用毒藥,難道就該瞧得起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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