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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一回 漁陽鼓動天方醉 督亢圖窮悔已遲(4)


  那老婦聽他說得活靈活現,兒子身上有病,那是她唯一關心的事,聽說白虎皮當被蓋可治咳嗽,雖不甚信,卻亟盼當真如此,說道:「孩兒,平西王將這件寶貝送了給你,你面子可不小啊。你做了皮袍子穿,真聰明,倘若這白虎皮真能治病……」那病漢皺眉道:「我又沒病,你盡提幹嗎?」那老婦笑道:「是,是。你生龍活虎一般,這幾個都是江湖好漢,卻給你轉陀螺、耍流星,玩了個不亦樂乎。」那病漢哈哈大笑,笑聲中夾著幾聲咳嗽。那老婦道:「你晚上睡覺之時,咱們記得把皮袍子蓋在被上。」病漢轉過了頭不理。

  那老翁一指風際中等人,問道:「這些都是平西王的手下?」韋小寶心想:「我冒充是老漢奸的侄子不打緊。要徐三哥他們認是吳三桂的手下,那可一萬個不願意了。他們骨頭硬,別要言語中露出了馬腳。」說道:「他們都是我的手下。我們聽說平西王起義,額駙和公主留在京裏,逃不出來。這吳應熊哥哥跟我最說得來,交情再好不過,我帶這批朋友想到北京去救額駙。這件事雖然兇險,可是大家義氣為重,這叫赴湯蹈火,在所不辭,明知是刀山劍林,也要去闖了。」這幾句話,可說得慷慨激昂之至。

  那老翁點了點頭,走過去雙手幾下拉扯,登時將縛住風際中等人的長繩拉斷,跟著在每人背心輕拍兩記,推拿數下,解開了各人被封的穴道。一名僕婦去解開了雙兒縛住兩手的頭髮。那老翁對韋小寶道:「單憑你這一面之辭,也不能全信,這事牽連重大,你說是平西王的侄子,可有什麼證據?」

  韋小寶笑道:「老爺子,這可為難了。我的爹娘卻不是隨身帶的。這樣吧,咱們去北京見額駙,倘若他已給皇帝拿了,咱們就去見建甯公主。公主定會跟你們說,我是貨真價實、童叟無欺的吳之榮。」心想一到北京,哪裏還怕你們胡來,就算當真給他們扭了去見建甯公主,自己就冒充是天上的玉皇大帝,公主也必點頭稱是。

  那老翁和老婦對望了一眼,沉吟未決。韋小寶突然想起,笑道:「啊,有了,我身上有一封平西王寫的家書,這封信給旁人見到了,我不免滿門抄斬。你們既是平西王的朋友,瞧一瞧倒也不妨。」說著伸手入懷,取出查伊璜假造的那封書信,交給老翁。

  那老翁抽出書箋,在沉沉暮色之中觀看。韋小寶還怕他們不懂,解說道:「斬白蛇、唱大風歌什麼的,是說朱元璋……」他不解說倒好,一解便錯,將劉邦的事說成了朱元璋,幸好那老翁、老婦正在凝神閱信,沒去留意他說些什麼。

  那老婦看了信後,說道:「那是沒錯的了。平西王要做漢高祖、明太祖,請他去做張子房、劉伯溫。二哥,平西王說起義是為了復興明室,瞧這信中的口氣,哼,他……他自己其志不小哇。」向韋小寶瞧了一眼,說道:「你年紀輕輕……」心中自然是說:「你這小娃兒,也配做張子房、劉伯溫麼?」

  那老翁將信折好,套入信封,還給韋小寶,道:「果然是平西王的令侄,我們适才多有得罪。」韋小寶笑道:「好說,好說。不知者不罪。」這時徐天川等均已醒轉,聽韋小寶自稱是吳三桂的侄兒,對方居然信之不疑,無不大為詫異,但素知韋香主詭計多端,當下都默不作聲。韋小寶心想:「老子曾對那蒙古大鬍子罕帖摩冒充是吳三桂的兒子,兒子都做過,再做一次侄兒又有何妨?下次冒充是吳三桂的爸爸便是,只要能翻本,就不吃虧。」

  這時天色已甚為昏暗,眾人站在荒郊之中,一陣陣寒風吹來,那病漢不住咳嗽。

  韋小寶問道:「請問老爺子、老太太貴姓?」那老婦道:「我們姓歸。」韋小寶心道:「什麼姓不好姓,卻去姓個烏龜的『龜』,真正笑話奇談。」那老婦瞧著兒子,說道:「這就天黑了,得找個地方投宿,別的事慢慢再商量。」韋小寶道:「是,是。剛才我在山岡之上,見到那邊有煙冒起來,有不少人家,咱們這就借宿去。」說著向莊家大屋的方向一指。其實此處離莊家大屋尚有十來里地,山丘阻隔,瞧得見什麼炊煙?

  那男僕牽過兩匹馬來,讓病漢、老翁、老婦乘坐。老婦和病漢合乘一騎,她坐在兒子身後,伸手摟住了他。韋小寶等本來各有坐騎,一齊上馬,四名僕役步行。

  行了一陣,韋小寶對雙兒大聲道:「你騎馬快去,瞧前面是市鎮呢還是村莊,找一兩間大屋借宿,趕快先燒熱水,歸家少爺要暖參湯喝。大夥兒熱水洗了腳,再喝酒吃飯。多賞些銀子。」他說一句,雙兒答應一聲。他從懷中摸出一大錠銀子,連著一包蒙汗藥一起遞過。雙兒接過,縱馬疾馳。那老婦臉有喜色,韋小寶吩咐煮熱水、暖參湯,顯然甚合她心意。

  又行出數里,雙兒馳馬奔回,說道:「相公,前面不是市鎮,也不是村莊,是家大屋。屋裏的人說他家男人都出門去了,不能接待客人。我給銀子,他們也不要。」韋小寶罵道:「蠢丫頭,管他肯不肯接待,咱們只管去便是。」雙兒應道:「是。」

  那老婦也道:「咱們只借宿一晚,他家沒男子,難道還搶了他、謀了他家的不成?」

  一行人來到莊家。一名男僕上去敲門,敲了良久,才有一個老年僕婦出來開門,耳朵半聾,纏夾不清,翻來覆去,只是說家裏沒男人。

  那病漢笑道:「你家沒男子,這不是許多男人來了嗎?」一閃身,跨進門去,將那老僕婦擠在一邊。眾人跟著進去,在大廳上坐定。那老婦道:「張媽、孫媽,你們去燒水做飯,主人家不喜歡客人,一切咱們自己動手便是。」兩名僕婦答應了,徑行去找廚房。

  徐天川來過莊家大屋,後來曾聽韋小寶說起其中情由,眼見他花言巧語,將這三個武功深不可測的大高手騙得自投羅網,心下暗暗歡喜,當下和眾兄弟坐在階下,離得那病漢和韋小寶遠遠的,以免露出了馬腳。

  那老翁指著吳之榮問道:「這個嘴裏流血的漢子是什麼人?」韋小寶道:「這傢伙是朝廷裏做官的,我們在道上遇見了,怕他去向官府出首告密,因此……因此便割去了他舌頭。」

  那老翁當時離得甚遠,卻瞧在眼裏,心中一直存著個疑團,這時聽韋小寶說了,仍有些將信將疑,走到吳之榮身前,問道:「你是朝廷的官兒,是不是?」

  吳之榮早已痛得死去活來,當下點了點頭。那老翁又問:「你知道人家要造反,想去出首告密,是不是?」吳之榮心想要抵賴是不成了,只盼這老翁能救得自己一命,於是連連點頭。韋小寶道:「他得知南方有一位手握兵權的武將要造反,這位武將姓吳,造起反來就不得了。」那老翁問吳之榮道:「這話對嗎?」吳之榮又點頭不已。

  那老翁再不懷疑,對韋小寶又多信得幾分。他回坐椅上,問韋小寶:「吳兄弟的武功,是哪位師父教的?」韋小寶道:「我師父有好幾位,一、二、三,一共是三位。不過我……我又笨又懶,什麼功夫也沒學好。」那老翁心想:「你武功沒學好,難道我不知道了。」但於他的「神行百變」輕功總是不能釋懷,雖然韋小寶所使的只是些皮毛,然而身法步伐,確是「神行百變」上乘輕功無疑,又問:「你跟誰學的輕功?」

  韋小寶心想:「他定要問我輕功是誰教的,必是跟我那位師太師父有仇,那可說不得。他是吳三桂一黨,多半跟西藏或青海喇嘛有交情。」便道:「有一位大喇嘛,叫做桑結,在昆明平西王的五華宮裏見到了我,說我武功太差,跟人打架是打不過的,不如學些逃走的法子吧,就教了我幾天。我練得很辛苦,自以為了不起啦,哪知道一碰上你老公公、老婆婆,還有這位身強力壯、精神百倍的歸少爺,卻一點也不管用。」

  那老婦聽他稱讚兒子「身強力壯,精神百倍」這八字評語,可比聽到什麼奉承話都歡喜,不由得眉花眼笑,向兒子瞧了幾眼,從心底裏樂上來,說道:「二哥,孩兒這幾天精神倒健旺。」那老翁微微點頭,然見兒子半醒半睡地靠在椅子,實是萎靡之極,心中不由得難過,向韋小寶道:「原來如此,這就是了。」

  那老婦問道:「桑結怎麼會鐵劍門的輕功?」那老翁道:「鐵劍門中有個玉真子,在西藏住過很久。」那老婦道:「啊,是了,他是木桑道長的師弟。多半是他當年在西藏傳了給人。」轉頭問雙兒:「小姑娘,你的武功又是跟誰學的?」一對老夫婦都凝視著她,似乎她的師承來歷是件要緊之極的大事。

  雙兒給二人瞧得有些心慌,道:「我……我……」她不善說謊,不知如何回答才是。韋小寶道:「她是我的丫頭,那位桑結喇嘛,也指點過她的武功。」

  老翁、老婦一齊搖頭,齊聲道:「決計不是。」臉上神色十分鄭重。

  這時那病漢忽然大聲咳嗽,越咳越厲害。老婦忙過去在他背上輕拍。老翁也轉頭瞧著兒子。兩名僕婦從廚下用木盤托了參湯和熱茶出來,站在病漢身前,待他咳嗽停了,服侍他喝了參湯,才將茶碗分給眾人,連徐天川等也有一碗。

  那老翁喝了茶,要待再問雙兒,卻見她已走入後堂。那老翁忽地站起,問孫媽道:「沖茶的熱水哪裏來的?」韋小寶大吃一驚,心中怦怦亂跳,暗叫:「糟糕,糟糕!這老不死的知道了。」孫媽道:「是我和張媽一起燒的。」老翁問道:「用的什麼水?」孫媽道:「就是廚房缸裏的。」張媽跟著道:「我們仔細看過了,很乾淨……」話猶未了,咕咚、咕咚兩聲,兩名男僕摔倒在地,暈了過去。

  那老婦跳起身來,晃了一晃,伸手按頭,叫道:「茶裏有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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