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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一回 漁陽鼓動天方醉 督亢圖窮悔已遲(2)


  眾官兵大叫:「反了,反了!」紛紛挺槍拔刀,向那病漢撲去。病漢帶來的兩名僕役抬拳踢腿,當著的便摔了出去。頃刻之間,眾兵丁躺了一地。

  那病漢撕開封套,取出公文來看。那守備嚇得魂不附體,顫聲大叫:「這是呈給皇上的奏章,你……你膽敢撕毀公文,這……這……這不是造反了嗎?」那病漢看了公文,說道:「湖南巡撫請韃子皇帝加派援兵去打平西王,哼,就算派一百萬兵去,還不是……咳咳……還不是給平西王掃蕩得乾乾淨淨。」一面說話,一面將公文團成一團,捏入掌心,幾句話說完,攤開手掌一揚,無數紙片便如蝴蝶般隨風飛舞,四散飄揚。

  天地會群雄見了這等內力,人人變色,均想:「聽他語氣,竟似是吳三桂手下的。」

  那守備掙扎著爬起,拔出腰刀,道:「你毀了公文,老子反正也活不成了,跟你拚了!」提刀躍前,猛力向病漢頭頂劈下。那病漢仍然坐著,右手伸出,在守備小腹上微微一推,似乎要他別來滋擾。那守備舉起了刀的手臂忽然慢慢垂將下來,跟著身子軟倒,坐在地下,張大了口,只有出氣,沒有進氣了。給打倒了的兵丁有的已爬起身來,站得遠遠的,有氣沒力地吆喝幾句,誰也不敢過來相救長官。

  一名僕婦捧了一碗熱湯出來,輕輕放在病漢之前,說道:「少爺,請用參湯。」

  老翁、老婦二人對适才這一場大鬧便如全沒瞧見,毫不理會,只留神著兒子的神色。

  徐天川低聲道:「這幾人挺邪門,咱們走吧。」高彥超去付了飯錢,一行逕自出門。只見那老婦端著參湯,輕輕吹去熱氣,將碗就到病漢嘴邊,喂他喝湯。

  韋小寶等走出鎮甸,這才紛紛議論那病漢是什麼路道。徐天川道:「這人將公文捏成了碎片,功力這等厲害,當真……當真少見。」玄貞道人道:「他在那武官肚子上這麼一推,似乎稀鬆平常,可是要閃避擋格,可真不容易。風兄弟,你說該當如何?」風際中道:「不該走近他身邊三尺。」群雄一想,都覺有理,對這一推,不論閃避或擋格,至少要在他三尺之外方能辦到,既已欺得這麼近,再也避不開、擋不住了。

  徐天川忽道:「我抓他手腕……」一句話沒說完,便搖了搖頭,知道以對方內勁之強,就算抓住了他手腕,他手掌一翻一扭,自己指骨、腕骨難保不斷。

  眾人明知這病漢是吳三桂一黨,但眼見他行兇傷人,竟誰也不敢出手阻攔,雖然被害的是韃子軍官,終究不是眾人平素的俠義豪傑行徑,心有愧意,不免興致索然,談得一會,便均住口。行出數里,忽聽得背後馬蹄聲響,兩騎馬急馳而來。當地已是通向莊家大屋的小道,不能兩騎並行。群雄正沒好氣,雖聽蹄聲甚急,除了風際中和雙兒勒馬道旁之外,餘人誰也不肯讓道。

  轉眼間兩乘馬已馳到身後,群雄一齊回頭,見馬上騎者竟是那病漢的兩名男僕。一名僕人叫道:「我家少爺請各位等一等,有話向各位請問。」這句話雖非無禮,但目中無人之意卻再也明白不過。群雄一聽,盡皆有氣。玄貞道人喝道:「我們有事在身,沒功夫等。大家素不相識,有什麼好問?」那僕人道:「是我家少爺吩咐的,各位還是等一等的好,免得大家不便。」言語中更是充滿了威嚇。

  錢老本問道:「你家主人,是吳三桂手下的嗎?」那僕人道:「呸!我家主人何等身份,怎能是平西王的手下?」群雄均想:「他不說吳三桂而稱平西王,定跟吳賊有點兒淵源。」便在此時,車輪聲響,一輛大車從來路馳到。那僕人道:「我家主人來了。」勒轉馬頭,迎了上去。群雄此時倘若縱馬便行,倒似怕了那病漢,當下一齊駐馬等候。

  大車馳到近處,一名僕婦駕車,另一名僕婦掀起車帷,只見那病漢坐在正中,他父母坐在其後。那病漢向群雄瞪了一眼,問道:「你們為什麼點了這人的穴道?」說著向吳之榮一指,又問:「你們是什麼人?要上哪裏去?」聲音尖銳,語氣十分倨傲。

  玄貞道人說道:「尊駕高姓大名?咱們素不相識,河水不犯井水,幹嗎來多管閒事?」那病漢哼了一聲,說道:「憑你也還不配問我姓名。我剛才問的兩句話,你聽見了沒有?怎不回答?」玄貞怒道:「我不配問你姓名,你也不配問我們的事。吳三桂造反作亂,是個大奸賊,你口口聲聲稱他平西王,定是賊黨。我瞧尊駕已經病入膏肓,還是及早回家壽終正寢,免得受了風寒、傷風咳嗽,一命嗚呼。」

  天地會群雄哈哈大笑聲中,突然間人影晃動,啪的一聲,玄貞左頰已重重吃了記巴掌,跟著左脅中掌,摔下馬來。這兩下迅捷無倫,待他倒地,群雄才看清楚出手的原來竟是那老婦。她兩掌打倒了玄貞,雙足在地下一頓,身子飛起,倒退著回坐車中。

  群雄大嘩,齊向大車撲去。那病漢抓住趕車的僕婦背心,輕輕一提,已和她換了位子,將僕婦抓入車中,自己坐了車把式的座位。

  這時正好錢老本縱身雙掌擊落,那病漢左手揮拳打出,和他雙掌相碰,竟然無聲無息。錢老本只覺一股強勁的大力湧到,身不由主地兩個筋斗,倒翻出去,雙足著地後待要立定,突覺雙膝無力,便要跪倒,大駭之下,急忙用力後仰摔倒,才免了向敵人跪倒之辱。

  錢老本剛摔倒,風際中跟著撲至。那病漢又揮拳擊出。風際中不跟他拳力相迎,右掌中途變向,突然往他頸中斬落。那病漢「咦」的一聲,似覺對方武功了得,頗出意料之外,右手拇指扣住中指,向他掌心彈去。風際中立即收掌,右腳踏上騾背。

  高彥超和樊綱分向兩名男僕進攻。二僕縱馬退開,叫道:「讓少爺料理你們。」高樊二人均想和對方僕從動手,勝之不武,見二僕退開,正合心意,當即轉身,雙雙躍起,攻那病漢左側。突然那騾子長聲嘶叫,軟癱在地,帶動大車跟著傾側。原來風際中踏上騾背,足底暗運重力,一踹之下,騾子脊骨便斷。

  那病漢足不彈、身不起,在咳嗽聲中已然站在地下。車中老翁、老婦分別提著一名僕婦從車中躍出。這三人行動似乎並不甚快,但都搶著先行離車,大車這才翻倒。

  錢老本和徐天川向老翁、老婦搶去。那老婦左手搖動,右手指向病漢,說道:「你們過去,陪我孩兒玩玩。」邊說邊笑,竟是要二人去挨她兒子的拳頭,好讓他高興高興。

  徐天川右拳向那老翁頭頂擊落,只是見他年紀老邁,雖知他武功不弱,還是生怕一拳打死了他,喝道:「看拳!」手上也只使了三成力。他自從失手打死白寒松,和沐王府鬧出不少糾紛後,已然深自戒惕。

  那老翁伸手一把捏住了他拳頭。這老翁身材瘦小,手掌竟然奇大,捏住他拳頭後,說道:「到那邊玩去!」徐天川年紀雖比這老翁小得多,卻也已是個白髮老頭,這老翁這句話,卻如是對頑童說話的語氣。徐天川右手用力回奪,左拳跟著擊出。這一招「青龍白虎」本是相輔相成的招式,左拳並非真的意在擊中對方,只是要迫敵鬆手,但若對方不肯鬆手,這一拳便正中鼻樑。

  那老翁展臂送出,鬆開了手。徐天川只覺一股渾厚之極的大力推動過來,再加上自己左拳正用力打出,右力向後,左力向前,登時身如陀螺急轉,直向那病漢轉了過去。

  那病漢正和風際中、高彥超、樊綱、李力世四人相鬥,見徐天川轉到,拍手笑道:「有趣,有趣!」四人的拳腳正如疾風驟雨般向他身上招呼,他竟有餘裕拍手歡呼,跟著伸手一撥。徐天川忽然反了個方向,本是右轉,卻變成左轉,急速向那老翁旋轉將過去。那病漢笑道:「爹,好玩得很,你再把這陀螺旋過來!」玄貞奮力沖上。那病漢隨手一撥一推、再撥再推,竟將玄貞、高彥超、樊綱、李力世四人也都轉成了陀螺。只風際中沒給帶動,但也已胸口氣血翻湧,忙躍退三步,雙掌護身。

  五位天地會的豪傑都轉個不停,想運力凝住,卻說什麼也定不下來。如有一人轉的勢道稍緩,那病漢便搶過去一撥一推,旋轉的勢道登時又急了。這情景便如是孩童在桌上旋銅錢一般,五個銅錢在桌上急轉,直立不倒,哪一個轉得緩了,勢將傾倒,那孩童又用手指去轉上一轉。

  韋小寶只瞧得目瞪口呆,驚駭不已。雙兒站在他身前,提心吊膽地護住了他。韋小寶低聲道:「咱們三十六著。」雙兒道:「快去莊家。」韋小寶道:「對,一到莊家,大吉大利。做莊家的可以吃夾棍,大殺三方。」轉身便走。雙兒拉了吳之榮,跟在後面。

  那病漢轉陀螺轉得興高采烈。一對老夫婦臉帶微笑,瞧著兒子。四名僕人拍手喝彩,在旁為小主人助興。

  那病漢見風際中站穩馬步,左掌高,右掌低,擺成個「古松矯立勢」,當即欺身上前,伸手往他右肩撥去。風際中右足退了一步,側肩讓開,卻不敢出掌還手。那病漢怒道:「你這壞人,你不轉陀螺?」伸手又往他右肩撥去。風際中又再後退,不料左肩後突然一股大力推到,登時身不由主,在那病漢大笑聲中急速旋轉,待要使「千斤墜」定住身子,卻給那病漢在後腰用力撥動,又轉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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