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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一回 漁陽鼓動天方醉 督亢圖窮悔已遲(1)


  次日韋小寶帶同隨從兵馬,押了吳之榮和毛東珠離揚州回京。康熙的上諭宣召甚急,一行人在途不敢耽誤停留,不免少了許多招財納賄的機遇。

  沿途得訊,吳三桂起兵後,雲南提督張國柱、貴州巡撫曹申吉、提督李本深等歸降,雲南巡撫朱國治遭殺,雲貴總督甘文焜自殺。這日來到山東,地方官抄得邸報,呈給欽差大臣,乃是康熙斥責吳三桂的詔書。韋小寶叫師爺誦讀解說。那師爺捧了詔書讀道:「逆賊吳三桂窮蹙來歸,我世祖章皇帝念其輸款投誠,授之軍旅,錫封王爵,盟勒山河;其所屬將弁,崇階世職,恩賚有加;開閫滇南,傾心倚任。迨及朕躬,特隆異數,晉爵親王,重寄干城,實托心膂,殊恩優禮,振古所無。」

  韋小寶聽了師爺的解說,不住點頭,說道:「皇上待這反賊的確不錯,半分沒吹牛皮。像我韋小寶,對皇上忠心耿耿,也不過封個伯爵,要封到親王,路還差著這麼一大截呢。」

  那師爺繼續誦讀:

  「詎意吳三桂性類窮奇,中懷狙詐,寵極生驕,陰圖不軌,于本年七月內,自請搬移。朕以吳三桂出於誠心,且念及年齒衰邁,師徒遠戍已久,遂允所請,令其休息。乃飭所司安插周至,務使得所,又特遣大臣往宣諭朕懷。朕之待吳三桂,可謂體隆情至,蔑以加矣。近覽川湖總督蔡毓榮等奏:吳三桂徑行反叛,背累朝豢養之恩,逞一旦鴟張之勢,播行兇逆,塗炭生靈,理法難容,人神共憤。」

  韋小寶聽一句解說,贊一句:「皇上寬宏大量,沒罵吳三桂的奶奶,算得是很客氣了。」

  張勇、趙良棟、王進寶、孫思克、以及李力世等在側旁聽,均想:「聖旨中只說皇帝待他好到不能再好,斥責吳三桂忘恩負義,不提半句滿漢之分,也不提他如何殺害明朝王室,可十分高明,好讓天下都覺吳三桂造反是大大的不該。」

  那師爺繼續讀下去,敕旨中勸諭地方官民不可附逆,就算已誤從賊黨,只要悔罪歸誠,也必不究既往,親族在各省做官居住,一概不予株連,不必疑慮。詔書中又道:「其有能擒吳三桂投獻軍前者,即以其爵爵之;有能誅縛其下渠魁,及以兵馬城池歸命自效者,論功從優取錄,朕不食言。」

  韋小寶聽那師爺解說:「皇上答允,只要誰能抓到吳三桂獻到軍前,皇上就封他為平西親王。」不由得心癢難搔,回顧李力世等人,說道:「咱們去把吳三桂抓了來,弄他個平西親王做做,倒也開胃得很。」眾人齊聲稱是。張勇等武將均想:「吳三桂兵多將廣,要抓到他談何容易?」李力世等心想:「我們要殺吳三桂,是為了他傾覆漢人江山,難道真是為韃子皇帝出力?但如韋香主做了平西親王,在雲南帶兵,再來造反,倒也不錯。那時我們天地會造反,就未必輸了。」

  韋小寶聽完詔書,下令立即啟程,要儘快趕回北京,討差出征,以免給人趕在頭裏,先把吳三桂抓到了,搶去了平西親王的封爵。

  這一日來到香河,離京已近,韋小寶吩咐張勇率領大隊,就地等候,嚴密看守欽犯毛東珠,自己帶同雙兒和天地會群雄,押了吳之榮,折向西南,去莊家大屋,要親自交給莊家三少奶,以報答她相贈雙兒這麼個好丫頭的厚意。

  傍晚時分,來到一處鎮上,離莊家大屋尚有二十餘里,一行人到一家飯店打尖。這時各人已換了便服,將吳之榮點了啞穴和上身幾個穴道,卻不綁縛,以免駭人耳目。眾人圍坐在兩張板桌之旁。無人願和吳之榮同桌,雙兒怕他逃走,獨自和他坐了一桌,嚴加監視。

  飯菜送上,各人正吃喝間,十幾個官兵走進店來,為首一人是名守備,店外馬嘶聲不絕,兩名兵士自行打水飼馬。一名把總大聲吆喝,吩咐趕快殺雞做飯,說道有緊急公事,要趕去京裏報訊。掌櫃的諾諾連聲,催促店伴侍候官老爺,親自替那守備揩抹桌椅。

  一批官兵剛坐定,鎮口傳來一陣車輪馬蹄聲,在店前停車下馬,幾個人走進店來。當先二人是精壯大漢。第三人卻是個癆病鬼模樣的青年漢子,又矮又瘦,兩頰深陷,顴骨高聳,臉色蠟黃,沒半分血色,隱隱現出黑氣,走得幾步便咳嗽一聲。他身後一個老翁、一個老婦並肩而行,看來都已年過七旬。那老翁也身材瘦小,但精神矍鑠,一部白須飄在胸口,滿臉紅光。那老婦比那老翁略高,腰板挺直,雙目炯炯有神。最後兩個都是二十來歲的少婦。瞧這七人的打扮,那病漢衣著華貴,是個富家員外,兩男兩女是僕役、僕婦。翁媼二人身穿青布衣衫,質料甚粗,但十分乾淨,瞧不出是什麼身份。

  那老婦道:「張媽,倒碗熱水,侍候少爺服藥。」一名僕婦應了,從提籃中取出一隻瓷碗,提起店中銅壺,在碗中倒滿了熱水,蕩了幾蕩傾去,再倒了半碗水,放在病漢面前。那老婦從懷中取出一個瓷瓶,打開瓶塞,倒出一粒紅色藥丸,拿到病漢口邊。病漢張開嘴巴,那老婦將藥丸放在他舌上,拿起水碗喂著他吞了藥丸。病漢服藥後喘氣不已,連聲咳嗽。

  老翁、老婦凝視著病漢,神色間又關注,又擔憂,見他喘氣稍緩,停了咳嗽,兩人都長長籲了口氣。病漢皺眉道:「爹、媽,你們老是瞧著我幹嗎?我又死不了。」老翁哼了一聲,轉開了頭。老婦笑道:「說什麼死啊活啊的,我孩兒長命百歲。」

  韋小寶心想:「這傢伙就算吃了玉皇大帝的靈丹,也活不了幾天啦。原來這老頭兒、老婆子是他爹娘,這癆病鬼定是從小給寵壞了,爹娘多瞧他幾眼便發脾氣。」

  那老婦道:「張媽、孫媽,你們先去熱了少爺的參湯,再做飯菜。」兩名僕婦答應了,各提一隻提籃,走向後堂。

  官兵隊中那守備向掌櫃打聽去北京的路程。掌櫃道:「眾位老爺今日再趕二三十里路,到前面鎮上住店。明兒一早動身,午後准能趕到京城。」那守備道:「我們要連夜趕路,住什麼店?掌櫃的,打從今兒起一年內,包你生意大旺,得多備些好酒好菜,免得到時候手忙腳亂。」那掌櫃笑道:「老爺說得好。小店生意向來平常,像今天這樣的生意,一個月中難得有幾天,那是眾位老爺和客官照顧。哪能天天有這麼多貴人光臨呢?」

  那守備笑道:「掌櫃的,我教你一個乖。吳三桂造反,已打到了湖南,我們是趕到京裏去呈送軍文書的。這一場大仗打下來,少說也得打他三年五載。稟報軍情的天天要打從這裏經過,你這財是有得發了。」掌櫃連聲道謝,心裏叫苦不迭:「你們總爺的生意有什麼好做?大吃大喝下來,大方的隨意賞幾個小錢,兇惡的打人罵人之後,一拍屁股就走。別說三年五載,就只一年半載,我也得上吊了。」

  韋小寶和李力世等聽說吳三桂已打到了湖南,都是一驚:「這廝來得好快。」錢老本低聲道:「我去問問?」韋小寶點點頭。

  錢老本走到那守備身前,滿臉堆笑,抱拳道:「剛才聽得將軍大人說,吳三桂已打到了湖南。小人的家眷在長沙,很是掛念,不知那邊打得怎樣了?長沙可不要緊嗎?」

  那守備聽他叫自己為「將軍大人」,心下歡喜,說道:「長沙要不要緊,倒不知道。吳三桂派了他手下大將馬寶,從貴州進攻湖南,沅州是失陷了,總兵崔世祿被俘。吳三桂部下的張國柱、龔應麟、夏國相正分頭東進。另一名大將王屏藩去攻四川,聽說兵勢很盛。川湘一帶的百姓都在逃難了。」

  錢老本滿臉憂色,說道:「這……這可不大妙。不過大清兵很厲害,吳三桂不見得能贏吧?」那守備道:「本來大家都這麼說,但沅州這一仗打下來,吳三桂的兵馬挺不易抵擋,唉,局面很難說。」錢老本拱手稱謝,回歸座上。天地會群雄有的心想:「別讓吳三桂這大漢奸做成了皇帝。」有的心想:「最好吳三桂打到北京,跟滿清韃子鬥個兩敗俱傷。」

  眾官兵匆匆吃過酒飯。那守備站起身來,說道:「掌櫃的,我給你報了個好消息,這頓酒飯,你請了客吧。」掌櫃哈腰賠笑,道:「是,是。當得,當得。眾位大人慢走。」那守備笑道:「慢走?那可得坐下來再吃一頓了。」掌櫃神色尷尬,只有苦笑。

  那守備走向門口,經過老翁、老婦和病漢的桌邊時,那病漢突然一伸左手,抓住了他胸口,說道:「你去北京送什麼公文?拿出來瞧瞧。」那守備身材粗壯,但給他一抓之下,登時蹲了下來,身子矮了半截,怒喝:「他媽的,你幹什麼?」漲紅了臉用力掙扎,卻半分動彈不得。那病漢右手哧的一聲,撕開守備胸口衣襟,掉出一隻大封套來。那病漢左手輕輕一推,那守備直摔出去,撞翻了兩張桌子,乒乒乓乓一陣亂響,碗碟碎了一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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