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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回 待兔只疑株可守 求魚方悔木難緣(5)


  馬佑和慕天顏面面相覷。欽差大人一聽到吳三桂造反的大消息,竟然大喜若狂,不知是何用意。

  韋小寶笑道:「皇上神機妙算,早料到這件事了。兩位不必驚慌。皇上的兵馬、糧草、大炮、火藥、餉銀、器械,什麼都預備得妥妥當當的。吳三桂這老小子不動手便罷,他這一造反,咱們非把他的陳圓圓捉來不可。」馬佑和慕天顏雖聽他言語不倫不類,但聽說皇上一切有備,倒也放心不少。吳三桂善於用兵,麾下兵強馬壯,一聽得他起兵造反,所有做官的都膽戰心驚,只怕頭上這頂烏紗帽要保不住。

  韋小寶道:「有一件事倒奇怪得很。」二人齊道:「請道其詳。」韋小寶道:「這個消息,兩位是剛才得知嗎?」馬佑道:「是。卑職一接到兵部公文,即刻知會藩台大人,趕來大人行轅。」韋小寶道:「當真沒洩漏?」兩人齊道:「這是軍國大事,須請大人定奪,卑職萬萬不敢洩漏。」韋小寶道:「可是揚州府知府卻先知道了,豈不是有點兒古怪嗎?」

  馬佑和慕天顏對望了一眼,均感詫異。馬佑道:「請問大人,不知吳知府怎麼說。」韋小寶道:「他剛才鬼鬼祟祟地來跟我說,西南將有大事發生,有人要做朱元璋,他要做劉伯溫。勸我識時務,把你們兩位扣了起來。我聽了不懂,什麼朱元璋、劉伯溫,胡說八道,正在罵他,你們兩位就來了。」

  兩人大吃一驚,臉色大變。馬佑庸庸碌碌,慕天顏卻頗有應變之才,低聲道:「那吳某如此說,是勸大人造反。他不要腦袋了。」韋小寶道:「我要他說得明白些,他老是拋書袋,什麼先發後發。我說老子年紀輕輕,已做了大官,還不算先發嗎?」

  馬佑和慕天顏均想:「這吳知府說的,是先發制人,後發制於人。欽差大人沒學問,還道是先發達、後發達。」兩人老成練達,也不說穿。哪知「先發制人」這句成語,韋小寶從小就聽說書先生說過無數遍,這一次卻不是沒學問,而是裝傻。

  馬佑道:「這吳知府好大的膽子!不知他走了沒有?」韋小寶道:「他還在這裏候著,說要跟我商議大計。哼,他小小知府,有什麼大計跟我商議?打吳三桂的大計,兄弟也只跟兩位商議,不會去聽他一個小小知府的囉唆。」馬佑道:「是,是。可否請大人把吳知府叫出來,讓卑職問他幾句話?」韋小寶道:「很好!」轉頭吩咐親兵:「請吳知府。」

  吳之榮來到大廳,見巡撫和布政司在座,不由得又喜又憂,喜的是欽差大臣十分重視自己的密報,竟將撫藩都請了來一同商議,憂的是訊息一洩露,巡撫和布政司不免分了自己的大功,當下上前請安參見,垂手站立。

  韋小寶笑道:「吳知府請坐。」吳之榮道:「是,是。多謝大人賜座。」屁股沾著一點椅子邊兒坐了。韋小寶道:「吳知府,你有一件大事來跟兄弟商議,雖然你再三說道,不可讓撫台大人和藩台大人知道,不過這件事十分重大,只好請兩位大人一起來談談,請你不可見怪。」吳之榮神色十分尷尬,忙起身向韋小寶和撫藩三人請安,賠笑道:「卑職大膽,三位大人明鑒。這個……這個……」要待掩飾幾句,但韋小寶已開門見山地說了出來,不論說什麼都難以掩飾。巡撫和布政司二人的臉色,自然要有多難看便有多難看了。

  韋小寶微笑道:「吳知府訊息十分靈通,他說西南有一位手握兵馬大權的武將,日內就要起兵造反。他這一起兵,可乖乖不得了,天下震動,皇上的龍廷也坐不穩了,說不定咱們的人頭都要落地。是不是?」吳之榮道:「是。不過三位大人洪福齊天,那自然逢凶化吉,遇難呈祥,定是百無禁忌的。」

  韋小寶道:「這是托吳大人的福了。吳大人,這位武將,跟你是同宗,也是姓吳?」吳之榮應道:「是。這是敝宗……」韋小寶搶著道:「你拿到了這武將的一封信,是他親筆所寫,這封信不會是假的吧?」吳之榮道:「千真萬確,決計不假。」

  韋小寶點頭道:「這信中雖然沒說要起兵造反,不過說到了朱元璋、劉伯溫什麼的。兄弟沒讀過書,不明白信裏講些什麼,吳大人跟兄弟詳細解說信裏意思,要兄弟立刻動手,什麼先發後發的,說道這是一百年也難遇上的機會,一場大富貴是一定不會脫手的,兄弟可以封王,而吳大人也能封一個伯爵什麼的,是不是?」吳之榮道:「這是卑職的謬見,大人明斷,勝於卑職百倍。那封信裏寫的,的確是這個意思。」

  韋小寶從右手袖筒裏取出吳六奇那封信來,拿到吳之榮面前,身子一側,遮住了那信,說道:「就是這封信,是不是?你瞧清楚了,事關重大,可不能弄錯。」吳之榮道:「是,是。正是這封,那是決計不會錯的。」韋小寶道:「很好。」將那信收入右手袖筒,回坐椅上,說道:「吳知府,請你暫且退下,我跟撫台大人、藩台大人兩位商議。看來我們三人的功名富貴,要全靠你吳大人了,哈哈。」

  吳之榮掩不住臉上得意之情,又向三人請安,道:「全仗三位大人恩典栽培。」側身慢慢退了下去。韋小寶待他退到門口,問道:「吳知府,你的別字叫做什麼?」吳之榮道:「不敢。卑職賤名之榮,草字顯揚。」韋小寶點點頭,道:「這就是了。」

  馬佑和慕天顏二人當韋小寶訊問吳之榮之時,心中都已大怒,只是官場規矩,上官正在說話,下屬不可插口。馬佑脾氣暴躁,待要申斥,韋小寶已命吳之榮退下,不由得額頭青筋突起,滿臉漲得通紅。

  韋小寶從左手袖筒中取出查伊璜所寫的那封假信,說道:「兩位請看看這信。吳之榮這廝說得這信好不厲害,兄弟沒讀過書,也不知他說的是真是假。」

  馬佑接過信來,見封皮上寫的是「親呈揚州府家知府老爺親拆」,抽出信箋,和慕天顏同觀,見上款是「顯揚吾侄」。兩人越看越怒。馬佑不等看完全信,已拍案大叫:「這狗頭如此大膽,我親手一刀把他殺了。」慕天顏心細,覺得吳之榮膽敢公然勸上官造反,未免太過不合情理,然而剛才韋小寶當面訊問,對方對答一句句親耳聽見,哪裏更有懷疑?昨日在禪智寺前賞芍藥,吳之榮親口說過吳三桂是他族叔,看來吳之榮料定吳三桂造反必成,得意忘形,行事便肆無忌憚起來。

  韋小寶道:「這封書信,當真是吳三桂寫給他的?」馬佑道:「這狗頭自己說是千真萬確。」韋小寶道:「信裏長篇大論,到底寫些什麼,煩二位解給兄弟聽聽。」慕天顏於是一句句解釋,什麼「斬白蛇而賦大風」、「納圯下之履」、什麼「奮濠上而都應天」、「取誠意之爵」等典故,一一說明。馬佑道:「單是『我太祖高皇帝首稱吳國』這一句,就要叫他滅族。」慕天顏點頭道:「吳逆起事,聽說正是以什麼朱三太子號召,說要規複明室。」

  正議論間,忽報京中御前侍衛到來傳宣聖旨。韋小寶和馬佑、慕天顏跪下接旨,卻是康熙宣召韋小寶急速進京,至於敕建揚州忠烈祠之事,交由江蘇省布政司辦理。

  韋小寶大喜,心想:「小皇帝打吳三桂,如派我當大元帥,那可威風得緊。」馬佑、慕天顏聽上諭中頗有獎勉之語,當即道賀,恭喜他加官晉爵。

  韋小寶道:「兄弟明日就得回京,叩見皇上之時,自會稱讚二位是大大的好官。只不過二位的官做得到底如何好法,說來慚愧,兄弟實在不大明白,只好請二位說來聽聽。」

  撫藩二人大喜,拱手稱謝。慕天顏便誇讚巡撫的政績,他揣摩康熙的性情,盡揀馬佑如何勤政愛民、宣教德化的事來說,其中九成倒是假的。只聽得馬佑笑得嘴也合不攏來。接著慕天顏也說了幾件自己得意的政績,雖言辭簡略,卻都是十分實在的功勞。

  韋小寶道:「這些兄弟都記下了。咱們還得再加上一件大功勞。吳逆造反,皇上痛恨之極,這吳之榮要作內應,想叫江蘇全省文武百官一齊造反,幸虧給咱們三人查了出來。這一奏報上去,封賞是走不去的。兄弟明日就要動身回京,就請二位寫一道奏章吧。」撫藩二人齊道:「這是韋大人的大功,卑職不敢掠美。」韋小寶道:「不用客氣,算是咱們三人一齊立的功勞好了。」慕天顏又道:「總督麻大人回去了江甯,欽差大臣回奏聖上之時,最好也請給麻大人說幾句好話。」韋小寶道:「很好。說好話又不用本錢。」

  馬佑、慕天顏又再稱謝,這才辭出。韋小寶吩咐徐天川等將吳之榮綁了起來,口中塞了麻核,叫他有口難言。吳之榮心中的驚懼和詫異,自是沒法形容了。

  次日一早,揚州城裏的文武官員便一個個排著班等在廳中,候欽差大人接見。每個人自均有一份重禮。在揚州做官,那是天下最豐裕的缺分,每個官員也不想升官,只盼欽差大人回到北京說幾句好話,自己的職位能多做得幾年,那就心滿意足了。

  總督昨日也已得到訊息,連夜趕到揚州,他和巡撫送的程儀自然更重。揚州一府豁免三年錢糧,經手之人自有回扣,韋小寶雖然來不及親辦,藩台早將他應得回扣備妥奉上。韋小寶隨身帶來的武將親隨,也都得了豐厚禮金。馬佑已寫了奏摺,請韋小寶面奏,奏章中將韋小寶如何明查暗訪、親入險地,這才破獲吳三桂、吳之榮的密謀等情,大大誇張了一番,而總督、巡撫、布政司三人從旁盡力襄助,也不無功勞。

  慕天顏又道:「皇上對吳逆用兵,可惜卑職是文官,沒本事上陣殺賊。卑職已秉承總督大人、撫台大人的意思,十天之內,派人押解一批糧餉送去湖南,聽由皇上使用。」

  韋小寶喜道:「大軍未發,糧草先行。三位想得周到,皇上一定十分歡喜。」

  眾官辭出後,韋小寶派親兵去麗春院接來母親,換了便服,和母親相見。

  韋春芳不知兒子做了大官,只道是賭錢作弊,贏了一筆大錢,聽他說要接自己去北京享福,當即搖頭,說道:「贏來的銀子,今天左手來,明天右手去。我到了北京,你卻又把錢輸了個乾淨,說不定把老娘賣入窯子。老娘要做生意,還是在揚州的好。北京地方,那些彎舌頭的官話老娘也說不來。」韋小寶笑道:「媽,你放一百二十個心。到了北京,你有丫頭老媽子服侍,什麼事也不用做。我的銀子永遠輸不完的。」韋春芳不住搖頭,道:「什麼事也不做,悶也悶死我了。丫頭老媽子服侍,老娘沒這個福分,沒的三天就翹了辮子。」

  韋小寶知道母親脾氣,心想整天坐在大院子裏納悶,確也毫無味道,拿出一迭銀票,共五萬兩銀子,說道:「媽,這筆銀子給你。你去將麗春院買了來,自己做老闆娘吧。我看還可再買三間院子,咱們開麗春院、麗夏院、麗秋院、麗冬院,春夏秋冬,一年四季發財。」韋春芳卻胸無大志,笑道:「我去叫人瞧瞧,也不知銀票是真的還是假的,倘若當真兌得銀子,老娘小小地弄間院子,也很開心了。要開大院子,等你長大了,自己來做老闆吧。」低聲問道:「小寶,你這大筆錢,可不是偷來搶來的吧?」

  韋小寶從袋裏摸出四粒骰子,叫道:「滿堂紅!」一把擲在桌上,果真四粒骰子都是四點向天。韋春芳大喜,這才放心,笑道:「小王八蛋學會了這手本事,那是輸不窮你啦。」

  注:

  顧炎武之詩,原刻本有不少隱語,以詩韻韻目作為代字,如以「虞」代「胡」,以「支」代「夷」等,以免犯忌,後人不易索解。吾友潘重規先生著《亭林詩考索》,詳加解明。本文所引系據潘著考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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