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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回 待兔只疑株可守 求魚方悔木難緣(3)


  韋小寶吃了一驚,心道:「吳大哥的用意,我難道不知道?還用得著你說?這封信果然是極大的把柄,天幸撞在我手裏。」於是連連點頭,伸手拍拍他肩膀,說道:「好!運氣真好!這件事倘若你不是來跟我說,那就大事不妙了。皇上說我是福將,果然是聖上的金口,再也不錯的。」

  吳之榮肩頭給他拍了這幾下,登時全身骨頭也酥了,只覺自出娘胎以來,從未有過如此榮耀,不由得感激涕零,嗚咽道:「大人如此眷愛,此恩此德,卑職便粉身碎骨,也難報答。大人是福將,卑職跟著你,做個福兵福卒,做只福犬福馬,那也是光宗耀祖的事。」

  韋小寶哈哈大笑,提起手來,摸摸他腦袋,笑道:「很好,很好!」吳之榮身材高,見他伸手摸自己的頭不大方便,忙低下頭來,讓他摸到自己頭頂。先前韋小寶大發脾氣,吳之榮跪下磕頭,已除下了帽子,韋小寶手掌按在他剃得光滑的頭皮上,慢慢向後撫去,便如是撫摸一頭搖尾乞憐的狗子一般,手掌摸到他的後腦,心道:「我也不要你粉身碎骨,只須在這裏砍上他媽的一刀。」問道:「這件事情,除你之外,還有旁人得知麼?」

  吳之榮道:「沒有,沒有。卑職知事關重大,決不敢洩露半點風聲,倘若給吳六奇這反賊知道逆謀已經敗露,立即起事,大人和卑職就半點功勞也沒有了。」韋小寶道:「對,你想得挺周到。咱們可要小心,千萬別讓撫台、藩台他們得知,搶先呈報朝廷,奪了你的大功。」吳之榮心花怒放,接連請安,說道:「是,是。全仗大人維持栽培。」

  韋小寶把顧炎武那封信揣入懷裏,說道:「這些詩集子且都留在這裏。你悄悄去把顧炎武那幾人都帶來,我盤問明白之後,就點了兵馬,派你押解,送去北京。我親自拜折,啟奏皇上。這一場大功勞,你是第一,我叨光也得個第二。」吳之榮喜不自勝,忙道:「不,不。大人第一,卑職第二。」韋小寶笑道:「你見到皇上之後,說什麼話,待會我再細細教你。只要皇上一歡喜,你做個巡撫、藩台,包在我身上就是。」

  吳之榮歡喜得幾欲暈去,雙手將詩集文集放在桌上,咚咚咚地連磕響頭,這才辭出。韋小寶生怕中途有變,點了一隊驍騎營軍士,命一名佐領帶了,隨同吳之榮去提犯人。

  他回到內堂,差人去傳李力世等前來商議。只見雙兒走到跟前,突然跪在他面前,嗚咽道:「相公,我求你一件事。」

  韋小寶大為奇怪,忙握住她手,拉了起來,卻不放手,柔聲道:「好雙兒,你是我的命根子,有什麼事,我一定給你辦到。」見她臉頰上淚水不斷流下,提起左手,用衣袖給她抹眼淚。雙兒道:「相公,這件事為難得很,可是我……我不能不求你。」韋小寶左臂摟住她腰,道:「越是為難的事,我給你辦到,越顯得我寵愛我的好雙兒。什麼事,快說。」

  雙兒蒼白的臉上微現紅暈,低聲道:「相公,我……我要殺了剛才那個官兒,你可別生我的氣。」韋小寶心想:「這件事咱倆志同道合,你來求我,那是妙之極矣。」問道:「這官兒什麼地方得罪你了?」雙兒抽抽噎噎地道:「他沒得罪我。這個吳之榮,是我家的大仇人,莊家的老爺、少爺,全是給他害死的。」

  韋小寶登時省悟,那晚在莊家所見,個個是女子寡婦,屋中又設了許多靈位,原來罪魁禍首便是此人,依稀記得莊家三少奶似乎曾提過吳之榮的姓名,問道:「你沒認錯人嗎?」

  雙兒淚水又撲簌簌地流下,嗚咽道:「不……不會認錯的。那日他……他帶了公差衙役來莊家捉人,我年紀還小,不過他那兇惡的模樣,我說什麼也不會忘記。」

  韋小寶心想:「我須當顯得十分為難,她才會大大見我的情。」皺起眉頭,沉思半晌,躊躇道:「他是朝廷命官,揚州府的知府,皇帝剛好派我到揚州來辦事,我們如殺了他,只怕我的官也做不成了。剛才他又來跟我說一件大事,你要殺他,恐怕……恐怕……」

  雙兒十分著急,流淚道:「我……我原知要叫相公為難。可是,莊家的老太太、三少奶奶她們……每天在靈位之前磕頭,發誓要殺了這姓吳的惡官報仇雪恨。」

  韋小寶一拍大腿,說道:「好!是我的好雙兒求我,就是你要我殺了皇帝,要我自殺,我都依你的,何況一個小小知府?可是你得給我親個嘴兒。」

  雙兒滿臉飛紅,又喜又羞,轉過了頭,低聲道:「相公待我這樣好,我……我這個人早就是你的了。你……你……」說著低下了頭去。韋小寶見她婉孌柔順,心腸一軟,倒不忍就此對她輕薄,笑道:「好,等咱們大功告成,我要親嘴,你可不許逃走。」雙兒紅著臉,緩緩點了點頭。韋小寶道:「倘若你此刻殺他,這仇報得還是不夠痛快。我讓你帶他去莊家,叫他跪在莊家眾位老爺、少爺的靈位之前,讓三少奶奶她們親手殺了這狗頭,你說可好?」

  雙兒覺得此事實在太好,只怕未必是真,睜著圓圓的眼睛望著韋小寶,不敢相信,說道:「相公,你不是騙我麼?」韋小寶道:「我為什麼騙你?這狗官既是你的仇人,也就是我的仇人了。他要送我一場大富貴,我也毫不稀罕。只要小雙兒真心待我好,那比世上什麼都強!」雙兒心中感激,撲在他身上,忍不住又哭了出來。

  韋小寶摟著她柔軟的纖腰,心中大樂,尋思:「這等現成人情,每天便做他十個八個,也不嫌多。吳之榮這狗官怎不把阿珂的爹爹也害死了?阿珂倘若也來求我報仇,讓我摟摟抱抱,豈不是好?」隨即轉念:阿珂的爹爹不是李自成,就是吳三桂,怎能讓吳之榮害死?

  只聽得室外腳步聲響,知是李力世等人到來,韋小寶道:「這件事放心好了。現下我有要事跟人商量,你到門外守著,別讓人進來,可也別偷聽我們說話。」雙兒應道:「是。我從來不偷聽你說話。」突然拉起韋小寶的右手,俯嘴親了一下,閃身出門。

  李力世等天地會群雄來到室中,分別坐下。韋小寶道:「眾位哥哥,昨晚我聽到一個大消息,事情緊急,來不及跟眾位商量,急忙趕到麗春院去。總算運氣不壞,雖然鬧得一塌糊塗,終於救了顧炎武先生和吳六奇大哥的性命。」

  群雄大為詫異,韋香主昨晚之事確實太過荒唐。宿娼嫖院,那也罷了,卻從妓院裏抬了一張大床出來,搬了七個女子招搖過市,亂七八糟,無以復加,原來竟是為了相救顧炎武和吳六奇,那當真想破頭也想不到了,當下齊問端詳。

  韋小寶笑道:「咱們在昆明之時,眾位哥哥假扮吳三桂的衛士,去妓院喝酒打架。兄弟覺得這計策不錯,昨晚依樣葫蘆,又來一次。」群雄點頭,均想:「原來如此。」韋小寶心想若再多說,不免露出馬腳,便道:「這中間的詳情,也不用細說了。」伸手入懷,摸了吳六奇那封書信出來。

  錢老本接了過來,攤在桌上,與眾同閱,只見信端寫的是「伊璜仁兄先生道鑒」,信末署名是「雪中鐵丐」四字。大家知道「雪中鐵丐」是吳六奇的外號,但「伊璜先生」是誰卻都不知。群雄肚裏墨水都頗為有限,猜到信中所雲「西南將有大事」是指吳三桂將要造反,但什麼「欲圖中山、開平之偉業」,什麼「非青田先生運籌不為功」這些典故隱語,卻全然不懂,各人面面相覷,靜候韋小寶解說。

  韋小寶笑道:「兄弟肚裏脹滿了揚州湯包和長魚麵,墨水是半點也沒有的。眾位哥哥肚裏,想必也是老酒多過墨水。顧炎武先生不久就要到來,咱們請他老先生解說便是。」

  說話之間,親兵報導有客來訪,一個是大喇嘛,一個是蒙古王子。韋小寶請天地會群雄以親兵身份隨同接見,生怕這兩個「結義兄長」翻臉無情,一面又去請阿琪出來。

  相見之下,桑結和葛爾丹卻十分親熱,大贊韋小寶義氣深重。待得阿琪歡歡喜喜地出來相見,葛爾丹更心花怒放。這時阿琪手銬早已除去,重施脂粉,打扮齊整。

  韋小寶笑道:「幸好兩位哥哥武功蓋世,殺退了妖人,否則的話,兄弟小命不保。這批妖人武藝不弱,人數又多。兩位哥哥以少勝多,打得他們屁滾尿流,落荒而逃,兄弟佩服之至。咱們來擺慶功宴,慶賀兩位哥哥威震天下,大勝而歸。」

  桑結和葛爾丹明明為神龍教所擒,幸得韋小寶釋放洪夫人,將他二人換了回來,但在韋小寶說來,倒似是他二人將敵人打得大敗虧輸一般。桑結臉有慚色,心中暗暗感激。葛爾丹卻眉飛色舞,在心上人之前得意洋洋。

  欽差一聲擺酒,大堂中立即盛設酒筵。韋小寶起身和兩位義兄把盞,諛詞潮湧,說到後來,連桑結也忘了被擒之辱。只是韋小寶再贊他武功天下第一,桑結卻連連搖手,自知比之洪教主,實在遠為不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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