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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回 待兔只疑株可守 求魚方悔木難緣(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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韋小寶道:「我聽皇上說道,大清只要善待百姓,那就坐穩了江山,否則空口說什麼千年萬年,也是枉然。有一個外國人叫做湯若望,他做欽天監監正,你知道麼?」吳之榮道:「是,卑職聽見過。」韋小寶道:「這人做了一部曆書,推算了二百年。有人告他一狀,說大清天下萬萬年,為什麼只算二百年。當時鼇拜當國,胡塗得緊,居然要殺他的頭。幸虧皇上聖明,將鼇拜痛駡了一頓,又將告狀的人砍了腦袋,滿門抄斬。皇上最不喜歡人家冤枉好人,拿什麼大清一百年天下、二百年天下的鬼話來害人。皇上說,真正的好官,一定愛惜百姓,好好給朝廷當差辦事。至於誣告旁人,老是在詩啊文章啊裏面挑岔子,這叫做雞蛋裏尋骨頭,那就是大花臉奸臣,吩咐我見到這種傢伙,立刻綁起來砍他媽的。」 韋小寶一意回護顧炎武,生怕吳之榮在自己這裏告不通,又去向別的官兒出首,鬧出事來,越說越聲色俱厲,要嚇得吳之榮從此不敢再提此事。他可不知吳之榮所以做到揚州知府,全是為了舉告浙江湖州莊廷鑨所修的《明史》中使用明朝正朔,又有對清朝不敬的詞句。挑起文字獄以求功名富貴,原是此人的拿手好戲。 這次吳之榮找到顧炎武、查伊璜等人詩文中的把柄,喜不自勝,以為天賜福祿,又可連升三級,哪知欽差大人竟會說出這番話來。他霎時之間,全身冷汗直淋,心想:「我那樁『明史』案子,是鼇拜大人親手經辦的。後來鼇拜大人給皇上革職重處,看來皇上的性子,確是和鼇拜大人完全不同,這一次可真糟糕之極了。」康熙如何擒拿鼇拜,說來不大光彩,眾大臣揣摩上意,官場中極少有人談及,吳之榮官卑職小,又在外地州縣居官,不知他生平唯一的知音鼇拜大人,便是死於眼前這位韋大人之手,否則的話,更加要魂飛魄散了。 韋小寶見他面如土色,簌簌發抖,心中暗喜,問道:「讀完了嗎?」吳之榮道:「這首詩,還……還……還有一半。」韋小寶道:「下面怎麼說?」吳之榮戰戰兢兢地讀道:「黃河已清人不待,沉沉水府留光彩。忽見奇書出世間,又驚胡騎滿江山。天知世道將反復,故出此書示臣鵠。三十餘年再見之,同心同調複同時。陸公已向厓門死,信國捐軀赴燕市。昔日吟詩吊古人,幽篁落木愁山鬼。嗚呼,蒲黃之輩何其多!所南見此當如何?」 他讀得上氣不接下氣,也不敢插言解說了,好容易讀完,書頁上已滴滿了汗水。 韋小寶笑道:「這詩也沒有什麼,講的是什麼山鬼,什麼黃臉婆,倒也有趣。」吳之榮道:「回大人:詩中的『蒲黃』兩字,是指宋朝投降元朝做大官的蒲壽庚和黃萬石,那是譏刺漢人做大清官吏的。」韋小寶臉一沉,厲聲道:「我說黃臉婆,就是黃臉婆。你老婆的臉很黃麼?為什麼有人作詩取笑黃臉婆,要你看不過?」 吳之榮退了一步,雙手發抖,啪的一聲,詩集落地,說道:「是,是。卑職該死。」 韋小寶趁機發作,喝道:「好大的膽子!我恭誦皇上聖諭,開導於你。你小小的官兒,竟敢對我摔東西,發脾氣!你瞧不起皇上聖諭,那不是造反麼?」 咕咚一聲,吳之榮雙膝跪地,連連磕頭,說道:「大……大人饒命,饒……饒了小人的胡塗。」韋小寶冷笑道:「你向我摔東西,發脾氣,那也罷了,最多不過是個侮慢欽差的罪名,重則殺頭,輕則充軍,那倒是小事……」吳之榮一聽比充軍殺頭還有更厲害的,越加磕頭如搗蒜,說道:「大人寬宏大量,小……小……小的知罪了。」韋小寶喝道:「你瞧不起皇上的聖諭,那還了得?你家中老婆、小姨、兒子、女兒、丈母、姑母、丫頭、姘頭,一古腦兒都拉出去砍了。」吳之榮全身篩糠般發抖,牙齒相擊,格格做聲,再也說不出話來。 韋小寶見嚇得他夠了,喝問:「那顧炎武在什麼地方?」吳之榮顫聲道:「回……回大人……他……他……他是在……」牙齒咬破了舌頭,話也說不清楚了,過了好一會,才戰戰兢兢地道:「卑職大膽,將顧炎武和那姓查的,還……還有一個姓呂的,都……都扣押在府衙門裏。」韋小寶道:「你拷問過沒有?他們說了些什麼?」 吳榮之道:「卑職只隨便問幾句口供,他三人什麼也不肯招。」韋小寶道:「他們當真什麼也沒說?」吳之榮道:「沒……沒有。只不過……只不過在那姓查的身邊,搜出了一封書信,卻是干係很大。大人請看。」從身邊摸出一個布包,打了開來,裏面是一封信,雙手呈上。韋小寶不接,問道:「又是些什麼詩、什麼文章了?」 吳之榮道:「不,不是。這是廣東提督吳……吳六奇寫的。」 韋小寶聽到「廣東提督吳六奇」七個字,吃了一驚,忙問:「吳六奇?他也會作詩?」吳之榮道:「不是。吳六奇密謀造反,這封信是鐵證如山,他再也抵賴不了。卑職剛才說的機密軍情,大功一件,就是這件事。」韋小寶唔了一聲,心下暗叫:「糟糕!」 吳之榮又道:「回大人:讀書人作詩寫文章,有些叛逆的言語,大人英斷,說是不打緊的,卑職十分佩服。常言道得好:秀才造反,三年不成。料想也不成大患。不過這吳六奇總管一省兵符,他要起兵作亂,朝廷如不先發制人,那……那可不得了。」說到吳六奇造反之事,口齒登時伶俐起來,他一直跪在地下,眼見得韋小寶臉上陰晴不定,顯見對此事十分關注,於是慢慢站起。韋小寶哼的一聲,瞪了他一眼。吳之榮一驚,又即跪倒。 韋小寶道:「信裏寫了些什麼?」吳之榮道:「回大人:信裏的文字是十分隱晦的,他說西南即有大事,正是大丈夫建功立業之秋。他邀請這姓查的前赴廣東,指點機宜。信中說:『欲圖中山、開平之偉舉,非青田先生運籌不為功。』那的的確確是封反信。」韋小寶道:「你又來胡說八道了。西南即有大事,你可知是什麼大事?你小小官兒,怎知道皇上和朝廷的機密決策?」吳之榮道:「是,是。不過他信中明明說要造反,實在輕忽不得。」 韋小寶接過信來,抽出信箋,但見箋上寫滿了核桃大的字,只知墨磨得很濃,筆劃很粗,卻一字不識,說道:「信上沒說要造反啊。」 吳之榮道:「回大人:造反的話,當然不會公然寫出來的。這吳六奇要做中山王、開平王,請那姓查的做青田先生,這就是造反了。」 韋小寶搖頭道:「胡說!做官的人,哪一個不想封王封公?難道你不想麼?這吳軍門功勞很大,他想再為朝廷立一件大功,盼皇上封他一個王爺,那是忠心得很哪。」 吳之榮臉色極是尷尬,心想:「跟你這等不學無術之徒,當真什麼也說不清楚。今日我已得罪了你,如不從這件事上立功,我這前程是再也保不住了。」於是耐著性子,賠笑道:「回大人,明朝有兩個大將軍,一個叫徐達,一個叫常遇春。」 韋小寶從小聽說書先生說《大明英烈傳》,明朝開國的故事聽得滾瓜爛熟,一聽他提起徐常二位大將,登時精神一振,全不似聽他誦念詩文那般昏昏欲睡,笑道:「這兩個大將軍八面威風,那是厲害得很的。你可知徐達用什麼兵器?常遇春又用什麼兵器?」 這一下可考倒了吳之榮,他因「明史」一案飛黃騰達,于明朝史事甚是熟稔,但徐達、常遇春用什麼兵器,卻說不上來,賠笑道:「卑職才疏學淺,委實不知。請大人指點。」 韋小寶十分得意,微笑道:「你們只會讀死書,這種事情就不知道了。我跟你說,徐大將軍是宋朝岳飛岳爺爺轉世,使一杆渾鐵點鋼槍,腰間帶一十八枝狼牙箭,百步穿楊,箭無虛發。常將軍是三國時燕人張翼德轉世,使一根丈八蛇矛,有萬夫不當之勇。」跟著說起徐常二將大破元兵的事蹟。這些故事都是從說書先生口中聽來,自是荒唐的多,真實的少。 吳之榮跪在地下聽他說故事,膝蓋越來越酸痛,為了討他歡喜,只得裝作聽得津津有味,連聲讚歎,好容易聽他說了個段落,才道:「大人博聞強記,卑職好生佩服。那徐達、常遇春二人功勞很大,死了之後,朱元璋封他二人為王,一個是中山王,一個是開平王。朱元璋有個軍師……」韋小寶道:「對了。那軍師是劉伯溫,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前知三千年,後知一千年。」跟著滔滔不絕地述說,劉伯溫如何有通天徹地之能,鬼神莫測之機,打仗時又如何什麼什麼之中,什麼千里之外。 吳之榮雙腿麻木,再也忍耐不住,一跤坐倒,賠笑道:「大人說故事實在好聽,卑職聽得出了神。大人恩典,卑職想站起來聽,不知可否?」韋小寶一笑,道:「好,起來吧。」 吳之榮扶著椅子,慢慢站起,道:「回大人:吳六奇信裏的青田先生,就是劉基劉伯溫了,那劉伯溫是浙江青田人。吳六奇自己想做徐達、常遇春,要那姓查的做劉伯溫。」 韋小寶道:「想做徐達、常遇春,那好得很啊。那姓查的想做劉伯溫,哼,他未必有這本事。你道劉伯溫很容易做嗎?劉伯溫的《燒餅歌》說:『手執鋼刀九十九,殺盡胡兒方罷手。』嘿,厲害,厲害!」 吳之榮道:「大人當真聰明絕頂,一語中的。那徐達、常遇春、劉伯溫三人,都是打元兵的,幫著朱元璋趕走了胡人。吳六奇信中這句話,明明是說要起兵造反,想殺滿洲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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