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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回 先生樂事行如櫛 小子浮蹤寄若萍(9)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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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結道:「我是青海的喇嘛,全西藏是達賴活佛管的,可不能由皇上隨便來封。」韋小寶道:「你雖在青海,為什麼不能去西藏做活佛?西藏一共有幾個活佛?」桑結道:「還有一個班禪活佛,一共是兩位。」韋小寶道:「是啊,一日不過三,什麼都要有三個才是道理。咱們請皇上再封一位桑結活佛,桑結大活佛專管達什麼、班什麼的兩個小活佛。」桑結心中一動:「這小傢伙瞎說一氣,倒也有些道理。」想到此處,一張瘦削的臉上登時現出了笑容。 韋小寶此時只求活命脫身,對方不論有什麼要求,都是一口答允,何況封准喀爾汗、西藏大活佛,又不用他費一兩銀子本錢,說道:「我不是吹牛,兄弟獻的計策,皇帝有九成九言聽計從。再說,兩位肯幫著打吳三桂,皇帝不但要封賞兩位,兄弟也算立了大功,非升官發財不可。常言道得好:『朝裏有人好做官。』兄弟在朝裏做大官,兩位分別在蒙古、西藏做大官。我說哪,咱三個不如拜把子做了結義兄弟,此後咱們三人有福共享,有難同當,不願同年同月同日生,但願同年同月同日死。天下除了小皇帝,就是咱三個大了,那豈不是美得很麼?」心想:「但願同年同月同日死,這句話是很要緊的。他二人只要一點了頭,就不能再殺我了。再要殺我,等於自殺。」 桑結和葛爾丹來到揚州之前,早已訪查清楚,知道這少年欽差是小皇帝駕前的第一大紅人,飛黃騰達,升官極快,只萬萬想不到原來便是那個早就認識的少年。葛爾丹原和他並無仇怨,桑結卻給他害死了十二名師弟,斬去了十根手指,本來恨之切骨,但聽了他這番言語後,心想眾師弟人死不能複生,指頭斬後不能重長,若將此人一掌打死,也不過出了一口惡氣,徒然幫了吳三桂一個大忙,於自己卻無甚利益,但如跟他結拜,倒十分實惠,好處甚多。兩人你瞧瞧我,我瞧瞧你,都緩緩點頭。 韋小寶大喜過望,想不到一番言辭,居然打動了兩個惡人之心,生怕二人反悔,忙道:「大哥、二哥、二嫂,咱們就結拜起來。二嫂拜不拜都成,你跟二哥拜了天地,那都是一家人了。」阿琪紅著臉啐了一口,只覺這小孩說話著實討人歡喜。 桑結突然一伸手,啪的一聲,將桌子角兒拍了下來。韋小寶吃了一驚,心道:「又幹什麼了?」只聽桑結厲聲道:「韋大人,你今日這番話,我暫且信了你的。可是日後你如反復無常,食言而肥,這桌子角兒便是你的榜樣。」 韋小寶笑道:「大哥說哪裏話來,我兄弟三人一起幹事,大家都有好處。兄弟假如欺騙了你們,你們在蒙古、西藏發兵跟皇帝過不去,皇帝一怒之下,定要先砍了我腦袋。兩位哥哥請想,兄弟敢不敢對你們不住?」桑結點點頭,道:「那也說得是。」 當下三人便在廳上擺起紅燭,向外跪拜,結拜兄弟,桑結居長,葛爾丹為次,韋小寶做了三弟。他向大哥、二哥拜過,又向阿琪磕頭,滿口「二嫂」,叫得好不親熱,心想:你做了我二嫂,以後見到我調戲我自己的老婆阿珂,總不好意思再來干涉了吧? 阿琪提起酒壺,斟了四杯酒,笑道:「今日你們哥兒三個結義,但願此後有始有終,做出好大的事業來。小妹敬你們三位一杯。」桑結笑道:「這杯酒自然是要喝的。」說著拿起了酒杯。 韋小寶忙道:「大哥,且慢!這是殘酒,不大乾淨。咱們叫人換過。」大聲叫道:「來人哪!快取酒來。」微覺奇怪:「麗春院裏怎麼搞的?這許久也不見有人來侍候。」又想:「是了。老鴇、龜奴見到打架,又殺死了官兵,都逃得乾乾淨淨了。」 正想到此處,卻見走進一名龜奴,低垂著頭,含含糊糊地道:「什麼事?」韋小寶心道:「麗春院裏的龜奴,我哪一個不識得?這傢伙是新來的,哪有對客人這般沒規矩的?定是嚇得傻了。」喝道:「快去取兩壺酒來。」那龜奴道:「是了!」轉身走出。 韋小寶見到那龜奴的背影,心念一動:「咦!這人是誰?白天在禪智寺外賞芍藥就見過他,怎麼他到這裏來做龜奴?其中定有古怪。」凝神一想,不由得背上出了一身冷汗,「啊」的一聲,跳了起來。 桑結、葛爾丹、阿琪三人齊問:「怎麼?」韋小寶低聲道:「這人是吳三桂手下高手武士假扮的,咱們剛才的說話,定然都叫他聽去啦。」桑結和葛爾丹吃了一驚,齊道:「那可留他不得。」韋小寶道:「二位哥哥且……且不忙動手。咱們假裝不知,且看他一共來了多少人,有……有什麼詭計。」他說這幾句話時,聲音也顫了。這龜奴倘若真是吳三桂的衛士所扮,他倒也不會這般驚惶,原來此人卻是神龍教的陸高軒。 這人自神龍島隨著他同赴北京,相處日久,此時化裝極為巧妙,面目已全然不識,但見到他的背影,卻感眼熟。日間在禪智寺外仍未省起,此刻在麗春院中再度相見,便知其中必有蹊蹺,仔細一想,這才恍然。單是陸高軒一人,倒也不懼,但他既在禪智寺外聽到自己無意中漏出的口風,說要到麗春院來聽曲,便即來此化裝為龜奴,那麼多半胖頭陀和瘦頭陀也來了,說不定洪教主也親自駕臨,要再說得洪教主跟自己也拜上把子,發誓同年同月同日死,那可千難萬難。他越想越怕,額頭上汗珠一顆顆地滲將出來。 只見陸高軒手托木盤,端了兩壺酒進來,低下頭,將酒壺放在桌上。韋小寶尋思:「他低下了頭,生怕我瞧出破綻,哼,不知還來了什麼人?」說道:「你們院子裏怎麼只有你一個?快多叫些人進來侍候。」陸高軒「嗯」的一聲,忙轉身退出。 韋小寶低聲道:「大哥、二哥、二嫂,待會你們瞧我眼色行事。我如眼睛翻白,抬頭上望,你們立刻出手,將進來的人殺了。這些人武功高強,非同小可。」桑結等都點頭答應,心中卻想:「吳三桂手下的衛士,武功再高,也沒什麼了不起,何必這樣大驚小怪?」 過了一會兒,陸高軒帶了四名妓女進來,分別坐在四人身畔。韋小寶一看,四名妓女都不相識,並不是麗春院中原來的姑娘。四妓相貌都極醜陋,有的吊眼,有的歪嘴,皮膚或黃或黑,或凹凸浮腫,或滿臉瘡疤。韋小寶笑道:「麗春院的姑娘,相貌可漂亮得緊哪。」只見那坐在桑結身邊、滿臉瘡疤的姑娘向他眨了眨眼,隨即又使個眼色。 韋小寶見她眼珠靈活,眼神甚美,心想:「這四人是神龍教的,故意扮成了這般模樣,她卻向我連使眼色,那是什麼意思?」端起原來那壺迷春酒,給四名妓女都斟了一杯,說道:「大家都喝一杯吧!」 妓院之中,原無客人向妓女斟酒之理,客人一伸手去拿酒壺,妓女早就搶過去斟了。但四名妓女只垂首而坐,韋小寶給她們斟酒,四人竟一句話不說。韋小寶心道:「這四個女人假扮婊子,功夫差極。」說道:「你們來服侍客人,怎麼不懂規矩,自己不先喝一杯?」說著又斟了一杯,對陸高軒道:「你是新來的吧?連烏龜也不會做。你們不敬客人的酒,客人一生氣,還肯花錢麼?」 陸高軒和四女以為妓院中的規矩確是如此,都答應了一聲:「是!」各人將酒喝了。 韋小寶笑道:「這才是了。院子裏還有烏龜婊子沒有?通統給我叫過來。偌大一家麗春院,怎麼只你們五個人?只怕有點兒古怪。」那臉孔黃腫的妓女向陸高軒使個眼色。陸高軒轉身出去,帶了兩名龜奴進來,沙啞著嗓子道:「婊子沒有了,烏龜倒還有兩隻。」 韋小寶暗暗好笑,心道:「婊子、烏龜,那是別人在背後叫的,你自己做龜奴,怎能口稱『婊子、烏龜』?就算是嫖院的客人,也不會這樣不客氣。院子裏只說『姑娘、伴當』。我試你一試,立刻就露出了馬腳。哼哼,洪教主神機妙算,可是做夢也想不到,我韋小寶就是在這麗春院中長大的。」 只見那兩名龜奴都高大肥胖,一個是胖頭陀假扮,一瞧就瞧出來了,另一個依稀是瘦頭陀,可是怎麼身材如此之高?微一轉念,已知他腳底踩了高蹺,若非心中先已有數,可真萬萬瞧不出來。他又斟了兩杯酒,說道:「客人叫你們烏龜喝酒,你們兩隻烏龜快喝!」 胖頭陀一聲不響地舉杯喝酒。瘦頭陀脾氣暴躁,忍耐不住,罵道:「你這小雜種才是烏龜!」陸高軒忙一扯他袖子,喝道:「快喝酒!你怎敢得罪客人?」瘦頭陀這次假扮龜奴,曾受過教主的嚴誡,心中一驚,忙將酒喝了。 韋小寶問道:「都來齊了嗎?沒別的人了?」陸高軒道:「沒有了!」 韋小寶道:「洪教主沒扮烏龜麼?」說了這句話,雙眼一翻,抬頭上望。 陸高軒等七人一聽此言,都大吃一驚,四名妓女一齊站起。桑結早在運氣戒備,雙手齊出,登時點中了瘦頭陀和陸高軒二人的腰間。 這兩指點出,陸高軒應手而倒,瘦頭陀卻只哼了一聲,跟著揮掌向桑結當頭劈落。桑結吃了一驚,心想自己的「兩指禪」功夫左右齊發,算得天下無雙,自從十根手指中毒截去之後,手指短了一段,出手已不如先前靈活,但正因短了一段,若點中在敵人身上,力道可又比昔日強了三分。此時明明點中這大胖子腰間穴道,何以此人竟會若無其事?難道他也如韋小寶一般,已練成了「金剛護體神功」? 其實這兩人誰也沒有「金剛護體神功」。韋小寶所以刀槍不入,只因穿了護身寶衣,而瘦頭陀卻是腳下踩了高蹺,憑空高了一尺。桑結以為他身材真如此魁梧,伸指點他腰間,中指處卻是他大腿外側。瘦頭陀只一陣劇痛,穴道並沒封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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