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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回 轅門誰上平蠻策 朝議先頒諭蜀文(4)


  韋小寶道:「當時的確殺得很慘啊。揚州城裏到處都是死屍,隔了十多年,井裏河裏還常見到死人骷髏頭。不過那時候我還沒出世,您也沒出世,可怪不到咱們頭上。」康熙道:「話是這麼說,不過是我祖宗的事,也就是我的事。當時有個史可法,你聽說過嗎?」韋小寶道:「史閣部史大人死守揚州,那是一位大大的忠臣。我們揚州的老人家說起他來,都是要流眼淚的。我們院子裏供了一個牌位,寫的是『九紋龍史進之靈位』,初一月半,大夥兒都要向這牌位磕頭。我聽人說,其實就是史閣部,不過瞞著官府就是了。」

  康熙點了點頭道:「忠臣烈士,遺愛自在人心。原來百姓們供奉了九紋龍史進的靈位,焚香跪拜,其實是紀念史可法。小桂子,你家那個是什麼院子啊?」韋小寶臉上一紅,道:「皇上,這件事說起來又不大好聽了。我們家裏開了一家堂子,叫作麗春堂,在揚州算是數一數二的大妓院。」康熙微微一笑,心道:「你滿口市井胡言,早知你決非出身於書香世家。你這小子對我倒很忠心,連這等醜事也不瞞我。」其實開妓院什麼,韋小寶已是在大吹牛皮了,他母親只不過是個妓女而已,哪裏是什麼妓院老闆了。

  康熙道:「你奉了我的上諭,到揚州去宣讀。我褒揚史可法盡忠報國,忠君愛民,是個大大的忠臣,大大的好漢。我們大清敬重忠臣義士,瞧不起反叛逆賊。我給史可法好好地起一座祠堂,把揚州當時守城殉難的忠臣勇將,都在祠堂裏供奉。再拿三十萬兩銀子去,撫恤救濟揚州、嘉定兩城的百姓。我再下旨,免這兩個地方三年錢糧。」

  韋小寶長長籲了口氣,說道:「皇上,你這番恩典可真太大了。我得向你真心誠意地磕幾個頭才行。」說著爬下地來,咚咚咚地磕了三個響頭。

  康熙笑問:「你以前向我磕頭,不是真心誠意的麼?」韋小寶微笑道:「有時是真心誠意,有時不過敷衍了事。」康熙哈哈一笑,也不以為忤,心想:「向我磕頭的那些人,一百個中,倒有九十九個是敷衍了事的,也只有小桂子才說出口來。」

  韋小寶道:「皇上,你這個計策,當真是一枝箭射下兩隻鳥兒。」康熙笑道:「什麼一枝箭射下兩隻鳥兒?這叫做一箭雙雕。你倒說說看,是兩隻什麼鳥兒?」

  韋小寶道:「這座忠烈祠一起,天下漢人都知道皇上待百姓很好。以前韃……以前清兵在揚州、嘉定亂殺漢人,皇上心中過意不去,想法子補報。如果吳三桂造反,又或是尚可喜、耿精忠造反,要恢復明朝什麼的,老百姓就會說,滿清有什麼不好?皇帝好得很哪。」

  康熙點點頭,說道:「你這話是不錯,不過稍微有一點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我想到昔年揚州十日、嘉定三屠,確是心中惻然,發銀撫恤,減免錢糧,也不是全然為了收買人心。那第二隻鳥兒又是什麼?」韋小寶道:「皇上起這祠堂,大家知道做忠臣義士是好的,做反叛賊子是不好的。吳三桂要造反,那是反賊,老百姓就瞧他不起了。」

  康熙伸手在他肩頭重重一拍,笑道:「對!咱們須得大肆宣揚,忠心報主才是好人。天下的百姓哪一個肯做壞人?吳三桂不起兵便罷,若是起兵,也沒人跟從他。」

  韋小寶道:「我聽說書先生說故事,自來最了不起的忠臣義士,一位是岳飛岳爺爺,一位是關帝關王爺。皇上,咱們這次去揚州修忠烈祠,不如把岳爺爺、關王爺的廟也都修上一修。」康熙笑道:「你心眼兒挺靈,就可惜不讀書,沒學問。修關帝廟,那是很好,關羽忠心報主,大有義氣,我再來賜他一個封號。那岳飛打的是金兵。咱們大清,本來叫做後金,金就是清,金兵就是清兵。這岳王廟,就不用理會了。」韋小寶道:「是,是,原來如此。」心中想:「原來你們韃子是金兀術、哈迷蚩的後代。你們祖宗可差勁得很。」

  康熙道:「河南省王屋山,好像有吳三桂伏下的一支兵馬,是不是?」韋小寶一怔,應道:「是啊。」心想:「這件事你若不提,我倒忘了。」康熙道:「當時你查到吳三桂的逆謀,派人前來奉報,我反將你申斥一頓,你可知是什麼原因?」韋小寶道:「想來咱們對付吳三桂的兵馬還沒調派好,因此皇上假裝不信,免得打草驚蛇。」

  康熙笑道:「對了!打草驚蛇,這成語用得對了。朝廷之中,吳三桂一定伏有不少心腹,我們一舉一動,這老賊無不知道得清清楚楚。王屋山司徒伯雷的事,當時我如稍加查究,吳三桂立刻便知道了。他心裏一驚,說不定馬上就起兵造反。那時朝廷的虛實他什麼都知道,他的兵力部署什麼的,我可一點兒也不知,打起仗來,我們非輸不可。一定要知己知彼,才可百戰百勝。」

  韋小寶道:「皇上當時派人來大罵我一頓,滿營軍官都知道了。吳三桂若有奸細在我兵營裏,必定去報告給老傢伙知道。老傢伙心裏,說不定還在暗笑皇上胡塗呢。」

  康熙道:「你這次去揚州,隨帶五千兵馬,去到河南濟源,突然出其不意,便將王屋山上的匪窟給剿了。吳三桂這一支伏兵離京師太近,是個心腹之患。」

  韋小寶喜道:「那妙得緊。皇上,不如你御駕親征,殺吳三桂一個下馬威。」

  康熙微笑道:「王屋山上只一二千土匪,其中一大半倒是老弱婦孺,那個姓元的張大其辭,說什麼有三萬多人,全是假的。我早已派人上山去查得清清楚楚。一千多名土匪,要我御駕親征,未免叫人笑話吧。哈哈,哈哈!」韋小寶跟著乾笑幾聲,心想小皇帝精明之極,虛報大數可不成。康熙道:「怎麼剿滅王屋山土匪,你下去想想,過一兩天來回奏。」

  韋小寶答應了退下,尋思:「這行軍打仗,老子可不大在行。當日水戰靠施琅,陸戰靠誰才是?有了,我去調廣東提督吳六奇來做副手,一切全聽他的。這人打仗是把好手。」轉念又想:「皇上叫我想好方略,一兩天回奏,到廣東去請吳六奇,來回最快也得一個月,那可來不及。北京城裏,可有什麼打仗的好手?」

  盤算半晌,北京城裏出名的武將倒不少,但大都是滿洲大官,不是已經封公封侯,就是將軍提督,自己小小一個都統,指揮他們不動。他爵位已封到伯爵,在滿清職官制度,子爵已是一品,伯爵以上,列入超品,比之大學士、尚書的品秩還高。但那是虛銜,雖然尊貴,卻無實權。他小小年紀,想要名臣勇將聽命于己,可就不易了。

  他在房中踱來踱去尋思,瞧著案上施琅所贈的那只玉碗,心想:「施琅在北京城裏不得意,這才來求我。北京城裏,不得意的武官該當還有不少哪。但又要不得意,又要有本事,一時之間,未必湊得齊在一起。沒本事而飛黃騰達之人,北京城裏倒也不少,像我韋小寶,就是一位了,哈哈!」

  走過去將玉碗捧在手裏,心想:「『加官晉爵』,這四字的口彩倒靈,他送我這只玉碗時,我是子爵,現下可升到伯爵啦。我憑了什麼本事加官進爵?最大的本事便是拍馬屁,拍得小皇帝舒舒服服,除此之外,老子的本事實在他媽的平常得緊。看來凡是有本事之人,不肯拍馬屁;喜歡拍馬屁的,便是跟老子差不多。」

  仰起了頭思索,相識的武官之中,有哪個是不肯拍馬屁的?天地會的英雄豪傑當然不會隨便拍人馬屁,只是除了師父陳近南和吳六奇之外,大家只會內功外功,不會帶兵打仗。師父的部將林興珠是會打仗的,可惜回去了臺灣。

  突然之間,想起了一件事:那日他帶同施琅等人前赴天津,轉去塘沽出海,水師總兵黃甫對自己奉承周到,天津衛有一個大鬍子武官,卻對自己皺眉扁嘴,一副瞧不起的模樣,一句馬屁也不肯拍。這傢伙是誰哪?他當時沒記住這軍官的名字,這時候自然更加想不起來,心中只想:「拍馬屁的,就沒本事。這大鬍子不肯拍馬屁,定有本事。」

  當下有了主意,即到兵部尚書衙門去找尚書明珠,請他儘快將天津衛一名大鬍子軍官調來北京,這大鬍子的軍階不高也不低,不是副將,就是參將。

  明珠覺得這件事有些奇怪,這大鬍子無名無姓,如何調法?但韋小寶眼前是皇帝最得寵之人,莫說只不過去天津調一名武官,就是再難十倍的題目出下來,也得想法子交差,當即含笑答應,親筆寫了一道六百里加急文書給天津衛總兵,命他將麾下所有的大鬍子軍官,一齊調來北京,赴部進見。

  次日中午時分,韋小寶剛吃完中飯,親兵來報,兵部尚書大人求見。

  韋小寶迎出大門,只見明珠身後跟著二十來個大鬍子軍官,有的黑鬍子,有的白鬍子,有的花白鬍子,個個塵沙披面,大汗淋漓。明珠笑道:「韋爵爺,你要的人,兄弟給你找來了一批,請你挑選,不知哪一個合適。」

  韋小寶忽然間見到這麼一大群大鬍子軍官,一怔之下,不由得哈哈大笑,說道:「尚書大人,我只請你找一個大鬍子,你辦事可真周到,一找就找了二十來個,哈哈,哈哈。」

  明珠笑道:「就怕傳錯了人,不中韋爵爺的意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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