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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回 轅門誰上平蠻策 朝議先頒諭蜀文(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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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君臣二人這麼一番做作,眾大臣均是善觀氣色之人,哪裏還不明白康熙的心意?眾大臣都收受過吳三桂的賄賂,最近這一批還是韋小寶轉交的,心想自己倘若再不識相,韋小寶把「滇敬」多少當朝抖了出來,皇上一震怒,以「交通外藩,圖謀不軌」的罪名論處,不殺頭也得充軍。韋小寶誣陷吳三桂的言語,甚是幼稚可笑,吳三桂就算真有造反之心,也決計不會在皇上派去的欽差面前透露;又說什麼送了朝中大臣的金銀,將來要連本帶利收回,暗示日後造反成功,做了皇帝,要向各大臣討還金銀。這明明是沒見過世面的小孩子想法,吳三桂這等老謀深算之人,豈會斤斤計較於送了多少金銀?但明知韋小寶的言語不堪一駁,他有皇上撐腰,又有誰敢自討苦吃,出口辯駁? 明珠腦筋最快,立即說道:「韋都統少年英才,見事明白,對皇上赤膽忠心,深入吳三桂的虎穴,探到了事實真相,當真令人好生佩服。若不是皇上洞燭機先,派遣韋都統親去探察,我們在京裏辦事的,又怎知道吳三桂這老傢伙深蒙國恩,竟會心存反側?」他這幾句話既捧了康熙和韋小寶,又為自己和滿朝同僚輕輕開脫,跟著再坐實了吳三桂的罪名。太和殿上,人人均覺這幾句話甚為中聽,諸大臣本來都惴惴不安,這時不由得都松了一口氣。 康親王和索額圖原跟韋小寶交好,這時自然會意,當即落井下石,大說吳三桂的不是。眾大臣你一句、我一句,都說該當撤藩,有的還痛責自己胡塗,幸蒙皇上開導指點,這才如撥開雲霧而見青天。有的更貢獻方略,說道如何撤藩,如何將吳三桂鎖拿來京,如何去抄他家。吳三桂富可敵國,一說到抄他的家,人人均覺是個大大的優差,但轉念一想,又覺這件事可不好辦,吳三桂一翻臉,你還沒抄到他家,他先砍了你腦袋。 康熙待眾人都說過了,說道:「吳三桂雖有不軌之心,但反狀未露,今日此間的說話,誰也不許漏了一句出去。須得給他一個改過自新的機會。」眾大臣齊頌揚皇恩浩蕩,寬仁慈厚。康熙從懷中取出一張黃紙,說道:「這一道上諭,你們瞧瞧有什麼不妥的。」 巴泰躬身接過,雙手捧定,大聲念了起來: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自古帝王平定天下,式賴師武臣力;及海宇寧謐,振旅班師,休息士卒,俾封疆重臣,優遊頤養,賞延奕世,寵固河山,甚盛典也!」 他念到這裏,頓了一頓。眾大臣一齊發出嗡嗡、嘖嘖之聲,讚揚皇上的禦制宏文。 巴泰輕輕咳嗽一聲,把腦袋轉了兩個圈子,便如是欣賞韓柳歐蘇的絕妙文章一般,然後拉長調子,又念了起來:「王夙篤忠貞,克攄猷略,宣勞戮力,鎮守岩疆,釋朕南顧之憂,厥功懋焉!」 他念到這裏,頓了一頓,輕輕歎道:「真是好文章!」索額圖道:「皇上天恩,吳三桂只要稍有人性,拜讀了這道上諭,只怕登時就慚愧死了。」巴泰又念道:「但念王年齒已高,師徒暴露,久駐遐荒,眷懷良切。近以地方底定,故允王所請,搬移安插。茲特請某某、某某,前往宣諭朕意。王其率所屬官兵,趣裝北來,慰朕眷注;庶幾旦夕覯止,君臣偕樂,永保無疆之休。至一應安插事宜,已飭所司飭庀周詳。王到日,即有寧宇,無以為念。欽此。」 巴泰音調鏗鏘,將這道上諭念得抑揚頓挫。念畢,眾臣無不大贊。明珠道:「『旦夕覯止,君臣偕樂』這八個字,真叫人感激不能自勝。奴才們聽了,心窩兒裏也是一陣子暖烘烘的。」圖海道:「皇上思慮周到,預先跟他說,一到北京,就有地方住,免得他推三阻四,說要派人來京起樓建屋,推搪耽擱,又拖他三年五年。」 康熙道:「最好吳三桂能奉命歸朝,百姓免了一場刀兵之災,須得派兩個能說會道之人去雲南宣諭朕意。」 眾大臣聽皇帝這麼說,眼光都向韋小寶瞧去。韋小寶給眾人瞧得心慌,心想:「乖乖弄的東,這件事可不是玩的。上次送新媳婦去,還險些送了性命,這次去撤藩,吳三桂豈有不殺欽差大臣之理?」念及到了雲南可以見到阿珂,心頭不禁一熱,但終究還是性命要緊。 明珠見韋小寶面如土色,知他不敢去,便道:「皇上明鑒:以能說會道而言,本來都統韋小寶極是能幹。不過韋都統為人嫉惡如仇,得知吳三桂對皇上不敬,恨他入骨,多一半見面就要申斥,只怕要壞事。奴才愚見,不如派禮部侍郎折爾肯、翰林院學士達爾禮二人前去雲南,宣示上諭。這兩人文質彬彬,頗具雅望,或能感化頑惡,亦未可知。」 康熙一聽,甚合心意,當即口諭折爾肯、達爾禮二人前往宣旨。 眾大臣見皇帝撤藩之意早決,連上諭也都寫定了帶在身邊,都深悔先前給吳三桂說了好話。這時人人口風大改,說了許多吳三桂無中生有的罪狀,當真是大奸大惡,罪不可赦。 康熙點點頭,說道:「吳三桂雖壞,也不至於如此。大家實事求是,小心辦事吧。」站起身來,向韋小寶招招手,帶著他走到後殿。 韋小寶跟在皇帝身後,來到御花園中。康熙笑道:「小桂子,真有你的。若不是你拿了那袋珍珠寶貝出來,抖在地下,他媽的那些老傢伙,還在給吳三桂說好話呢。」韋小寶道:「其實皇上只須說一聲『還是撤藩的好』,大家還不是個個都說『果然是撤藩的好』。只不過要他們自己說出口來,比較有趣些。」 康熙點點頭,說道:「老傢伙們做事力求穩當,所想的也不能說全都錯了。不過這樣一來,吳三桂想幾時動手,就幾時幹,一切全由他來拿主意,於咱們可大大不利。咱們先撤他的藩,就可打亂了他的腳步。」 韋小寶道:「是啊,好比賭牌九,哪有老是讓吳三桂做莊之理?皇上也得擲幾把骰子啊。」康熙道:「這個比喻對了,不能老是讓他做莊。小桂子,咱們這把骰子是擲下去了,可是吳三桂這傢伙當真挺不好鬥呀。他部下的大將士卒,都是身經百戰的厲害角色。他一起兵造反,倘若普天下漢人都響應他,那可糟了!」 韋小寶近年在各地行走,聽到漢人咒駡韃子的語言果是不少,漢人人數眾多,每有一百個漢人,未必就有一個滿洲人,倘若天下漢人都造起反來,滿洲人無論如何抵擋不住,然而咒駡韃子的人雖多,痛恨吳三桂的更多。他想到此節,說道:「皇上望安,普天下的漢人,沒一個喜歡吳三桂這傢伙。他要造反,除了自己的親信之外,不會有什麼人捧他的場。」 康熙點點頭,道:「我也想到了此節。前明桂王逃到緬甸,是吳三桂去捉了來殺的。吳三桂要造反,只能說興漢反滿,卻不能說反清複明。」說到這裏,頓了一頓,問道:「前明崇禎皇帝,是哪一天死的?」韋小寶搔了搔頭,囁嚅道:「這個……奴才那時候還沒出世,倒不……不大清楚。」康熙哈哈大笑,說道:「我這可問道於盲了。那時候我也沒出世。是了,到他忌辰那天,我派幾名親王貝勒,去崇禎陵上拜祭一番,好叫天下百姓都感激我,心中痛恨吳三桂。」韋小寶道:「皇上神機妙算。但如崇禎皇帝的忌辰相隔時候還遠,吳三桂卻先造反起來呢?」 康熙踱了幾步,微笑道:「這些時候來你奉旨辦事,苦頭著實吃了不少。五臺山、雲南、神龍島、遼東,最後連羅刹國也去了。我這次派你去個好地方調劑調劑。」 韋小寶道:「天下最好的地方,就是在皇上身邊。只要聽到皇上說一句話,見到皇上一眼,我就渾身有勁,心裏說不出的舒服。皇上,這話千真萬確,可不是拍馬屁。」 康熙點頭道:「這是實情。我和你君臣投機,那也是緣分。我跟你是從小打架打出來的交情,與眾不同。我見到你,心裏也總很高興。小桂子,那些時候得不到你的消息,只道你在大海中淹死了,我一直好生後悔,不該派你去冒險,著實傷心難過。」 韋小寶心下激動,道:「但……但願我能一輩子服侍你。」說著語音已有些哽咽。 康熙道:「好啊,我做六十年皇帝,你就做六十年大官,咱君臣兩個有恩有義,有始有終。」皇帝對臣子說到這樣的話,那是難得之極了,一來康熙年少,說話爽直,二來他和韋小寶是總角之交,互相真誠。 韋小寶道:「你做一百年皇帝,我就跟你當一百年差,做不做大官倒不在乎。」 康熙笑道:「做六十年皇帝還不夠麼?一個人也不可太不知足了。」頓了一頓,說道:「小桂子,這次我派你去揚州,讓你衣錦還鄉。」 韋小寶聽得「去揚州」三字,心中突的一跳,問道:「什麼叫衣錦還鄉哪?」康熙道:「你在京裏做了大官,回到故鄉去見見親戚朋友,出出風頭,讓大家羡慕你,那不挺美嗎?你叫手下人幫你寫一道奏章,你的父親、母親,朝廷都可給他們誥命,風光風光。」韋小寶道:「是,是,多謝皇上恩典。」康熙見他神色有些尷尬,問道:「咦,你不喜歡?」韋小寶搖頭道:「我歡喜得緊,只不過……只不過我不知自己親生的爹爹是誰。」 康熙一怔,想到自己父親在五臺山出家,跟他倒有些同病相憐,拍拍他肩膀,溫言道: 「你到了揚州,不妨慢慢尋訪,上天或許垂憐,能讓你父子團圓。小桂子,你去揚州,這趟差使可易辦得緊了。我派你去造一座忠烈祠。」 韋小寶搔了搔頭,說道:「種栗子?皇上,你要吃栗子,我這就給你到街上去買,糖炒良鄉桂花栗子,又香又糯,不用到揚州去種。」康熙哈哈大笑,道:「他媽的,小桂子就是沒學問。我是說忠烈祠,你卻纏夾不清,搞成了種栗子。忠烈祠是一座祠堂,供奉忠臣烈士的。」韋小寶笑道:「奴才這可笨得緊了,原來是去起一座關帝廟什麼的。」康熙道:「這就對了。清兵進關之後,在揚州、嘉定殺戮很慘,想到這些事,我心中總是不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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