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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回 轅門誰上平蠻策 朝議先頒諭蜀文(5)


  韋小寶又哈哈大笑,說道:「天津衛總兵麾下,原來有這麼許多個大鬍子……」話未說完,人叢中突然有人暴雷也似地喝道:「大鬍子便怎樣?你沒的拿人來開玩笑!」

  韋小寶和明珠都吃了一驚,齊向那人瞧去,只見他身材魁梧,站在眾軍官之中,比旁人都高了半個頭,滿臉怒色,一叢大鬍子似乎一根根都翹了起來。

  韋小寶一怔,隨即喜道:「對了,對了,正是老兄,我便是要找你。」

  那大鬍子怒道:「上次你來到天津,我衝撞了你,早知你定要報復出氣。哼,我沒犯罪,要硬加我什麼罪名,只怕也不容易。」

  明珠斥道:「你叫什麼名字?怎地在上官面前如此無禮?」那大鬍子适才到兵部衙門,已參見過明珠,他是該管的大上司,可也不敢胡亂頂撞,便躬身道:「回大人:卑職天津副將趙良棟。」明珠道:「這位韋都統官高爵尊,為人寬仁,是本部的好朋友,你怎地得罪他了?快上前賠罪。」

  趙良棟心頭一口氣難下,悻悻然斜睨韋小寶,心想:「你這乳臭未乾的黃口小子,我為什麼向你陪罪?」

  韋小寶笑道:「趙大哥莫怪,是兄弟得罪了你,該當兄弟向你賠罪。」轉過頭來,向著眾軍官說:「兄弟有一件要事,要跟趙副將商議,一時記不起他尊姓大名,以致兵部大人邀了各位一齊到北京來,累得各位連夜趕路,實在對不起得很。」說著連連拱手。

  眾軍官忙即還禮。趙良棟見他言語謙和,倒是大出意料之外,心頭火氣也登時消了,便即向韋小寶說道:「小將得罪。」躬身行禮。

  韋小寶拱拱手,笑道:「不用客氣。」轉身向明珠道:「大人光臨,請到裏面坐,兄弟敬酒道謝。天津衛的朋友們,也都請進去。」明珠有心要和他結納,欣然入內。

  韋小寶大張筵席,請明珠坐了首席,請趙良棟坐次席,自己在主位相陪,其餘的天津武將另行坐了三桌。伯爵府的酒席自是十分豐盛,酒過三巡,做戲的在筵前演唱起來。這次進京的天津眾武將,有的只不過是個小小把總,只因天生了一把大鬍子,居然在伯爵府中與兵部尚書、伯爵大人一起喝酒聽戲,當真是做夢也想不到的意外奇逢。

  趙良棟脾氣雖然倔強,為人卻也精細,見韋小寶在席上不提商議何事,也不出言相詢,只是聽著韋小寶說些羅刹國的奇風異俗,心想:「小孩子胡說八道,哪有男人女人在大庭廣眾之間摟抱了跳啊跳的,天下怎會有如此不識羞恥之事?」

  明珠喝了幾杯酒,聽了一齣戲,便起身告辭。韋小寶送出大門,回進大廳,陪著眾軍官看完了戲,吃飽了酒飯,這才請趙良棟到內書房詳談。

  趙良棟見書架上擺滿了一套套書籍,不禁肅然起敬:「這小孩兒年紀雖小,學問倒是好的,這可比我們粗胚高明了。」

  韋小寶見他眼望書籍,笑道:「趙大哥,不瞞你說,這些書本子都是拿來擺樣子的。兄弟識得的字,加起來湊不滿十個。我自己的名字『韋小寶』三字,連在一起總算識得,分了開來,就靠不大住。除此之外,就只好對書本子他媽的乾瞪眼了。」

  趙良棟哈哈大笑,心頭又是一松,覺得這小都統性子倒很直爽,不搭架子,說道:「韋大人,卑職先前言語冒犯,你別見怪,」韋小寶笑道:「見什麼怪啊?你我不妨兄弟相稱,你年紀大,我叫你趙大哥,你就叫我韋兄弟。」趙良棟忙站起來請安,說道:「都統大人可別說這等話,那太也折殺小人了。」

  韋小寶笑道:「請坐,請坐。我不過運氣好,碰巧做了幾件讓皇上稱心滿意的事,你還道我真有什麼狗屁本事麼?我做這個官,實在慚愧得緊,哪及得上趙大哥一刀一槍,功勞苦勞,完全是憑真本事幹起來的。」

  趙良棟聽得心頭大悅,說道:「韋大人,我是粗人,你有什麼事,儘管吩咐下來,只要小將做得到的,一定拚命給你去幹。就算當真做不到,我也給你拚命去幹。」

  韋小寶大喜,說道:「我也沒什麼事,只是上次在天津衛見到趙大哥,見你相貌堂堂,一表人才,我是欽差大臣,人人都來拍我馬屁,偏生趙大哥就不賣賬。」趙良棟神色有些尷尬,說道:「小將是粗魯武人,不善奉承上司,倒不是有意對欽差大臣無禮。」韋小寶道:「我沒見怪,否則的話,也不會找你來了。我心中有個道理,凡是沒本事的,只好靠拍馬屁去升官發財;不肯拍馬屁的,定是有本事之人。」

  趙良棟喜道:「韋大人這幾句話說得真爽快極了。小將本事是沒有,可是聽到人家吹牛拍馬,心中就有氣。得罪了上司,跟同僚吵架,升不了官,都是為了這個牛脾氣。」

  韋小寶道:「你不肯拍馬屁,定是有本事的。」

  趙良棟咧開了大嘴,不知說什麼話才好,真覺「生我者父母,知我者韋大人」也。

  韋小寶吩咐在書房中開了酒席,兩人對酌閒談。趙良棟說起自己身世,是陝西省人氏,行伍出身,打仗時勇往直前,積功而升到副將,韋小寶聽說他善於打仗,心頭甚喜,暗想:「我果然沒看錯了人。」當下問起帶兵進攻一座山頭的法子。

  趙良棟不讀兵書,但久經戰陣,經歷極富,聽韋小寶問起,只道是考較自己本事。當下滔滔不絕地說了起來;說得興起,將書架上的四書五經一部部搬將下來,布成山峰、山谷、河流、道路之形,打仗時何處埋伏、何處佯攻、何處攔截、何處衝擊,一一細加解釋。他說的是雙方兵力相等的戰法。

  韋小寶問道:「如敵人只一千人,咱們卻有五千兵馬,須得怎麼進攻,便可必勝?」趙良棟道:「打仗必勝,那是沒有的。不過我們兵力多了敵人幾倍,如由小將來帶,倘若再打輸了,那還算是人麼?總要將敵人盡數生擒活捉,一個也不漏網才好。」

  韋小寶命家丁去取了幾千文銅錢來,當作兵馬。趙良棟便布起陣來。

  韋小寶將他的話記在心中,當晚留他在府中歇宿。次日去見康熙,依樣葫蘆,便在上書房中布起陣來。韋小寶不敢胡亂搬動皇帝的書籍,大致粗具規模,也就是了。

  康熙沉思半晌,問道:「這法子是誰教你的?」韋小寶也不隱瞞,將趙良棟之事說了。康熙聽說明珠連夜召了二十幾名大鬍子軍官,從天津趕來,供他挑選,不由得哈哈大笑,問道:「你又怎知趙良棟有本事?」

  韋小寶可不敢說由於這大鬍子不拍馬屁,自己是馬屁大王,這秘訣決不能讓皇帝知道,便道:「上次皇上派奴才去天津,我見這大鬍子帶的兵操得很好,心想總有一日要對吳三桂用兵,這大鬍子倒是個人才。」

  康熙點點頭道:「你念念不忘對付吳三桂,那好得很。朝裏那些老頭子啊,哼,念念不忘就是怎樣討好吳三桂,向他索取賄賂。那趙良棟現今是副將,是不是?你回頭答允他,一力保薦他升官,我特旨升他為總兵,讓他承你的情,以後盡心幫你辦事。」

  韋小寶喜道:「皇上體貼臣下,當真無微不至。」

  他回到伯爵府,跟趙良棟說了。過得數日,兵部果然發下憑狀,升趙良棟為總兵,聽由都統韋小寶調遣。趙良棟自是感激不盡,心想跟著這位少年上司,不用拍馬屁而升官甚快,實是人生第一大樂事。

  這些日子中,朝中大臣惶惶不安,等待三藩的訊息,是奉旨撤藩、還是起兵造反。

  這日韋小寶正和趙良棟在府中談論,有人求見,卻是額駙吳應熊請去府中小酌。那請客的親隨說道:「額駙很久沒見韋大人,很是牽掛,務請韋大人賞光。額駙說,謝媒酒還沒請您老人家喝過呢。」

  韋小寶心想:「這駙馬爺有名無實,謝什麼媒?不過說到這個『謝』字,你們姓吳的總不能請我喝一杯酒就此了事,不妨過去瞧瞧,順手發財,有何不可。」當下帶了趙良棟和驍騎營親兵,來到額駙府中。

  吳應熊與建甯公主成婚後,在北京已有賜第,與先前暫居時的局面又自不同,吳應熊帶著幾名軍官,出大門迎接,說道:「韋大人,咱們是自己兄弟,今日大家敘敘,也沒外客。剛從雲南來了幾位朋友,正好請他們陪趙總兵喝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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