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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回 捲幔微風香忽到 瞰床新月雨初收(3)


  眾人回到大廳。錢老本道:「總舵主,二公子與大公子爭位,那是眾所周知之事。咱們天地會向來秉公行事,大公子居長,自然擁大公子。二公子早就把你當做了眼中釘,這次更受了馮錫範的挑撥,想趁機除了你。今日大夥兒更得罪了二公子,這麼一來,只怕王爺也要信他們的讒言。總舵主此後不能再回臺灣了。」

  陳近南歎了口氣,說道:「國姓爺待我恩義深重,我粉身碎骨,難以報答。王爺向來英明,又對我禮敬有加,決不是戕害忠良之人。」玄貞道人道:「常言道:疏不間親。二公子咬定我們天地會不服臺灣號令,在中原已是如此,到得臺灣,更有什麼分辯的餘地?他鄭家共有八位公子,大家爭權奪位,咱們天地會用不著牽涉在內。總舵主,咱們秦檜固然不做,卻也不做岳飛。」錢老本道:「總舵主忠心耿耿,一生為鄭家效力,卻險些兒給二公子害死,這口氣無論如何咽不下。」陳近南又歎了口氣,說道:「大丈夫行事無愧於天地,旁人要說短長,也只好由他。只萬萬料想不到,竟會有此變故。剛才若不是小寶機智,大夥兒都已死於非命了,唉,可惜關二哥……」

  韋小寶聽師父並不追究撒石灰、釘棺材之事,登時寬心,生怕他只是一時想不起,須得立即岔開話頭,說道:「咱們這麼一鬧,只怕左鄰右舍都知道了,要是報知官府,只怕……只怕……須得趕快搬家。」陳近南道:「正是。我心神不定,竟沒想到此節。」

  當下眾人匆匆在花園中掘地埋葬了關安基的屍身,灑淚跪拜,攜了隨身物件,便即分批離去。天地會群雄在京中時時搬遷,換個住所乃家常便飯。韋小寶生怕師父考問武功,趁機辭別,回去皇宮。

  他回到自己住處,閂上房門,將六部經書逐一拆開,果見每部經書封皮的夾縫中,都有許多羊皮碎片。他取出碎片,將書函縫起還原,縫不到半部,便覺厭煩,心想:「雙兒如在這裏就好了,她此刻多半還在少林寺外等我。我給九難師父捉了去,這好丫頭一定擔心得要命,得派人去叫她來。」又縫了幾針,眼睛已不大睜得開,藏好經書便睡。

  次日一早去上書房侍候聽旨。康熙說道:「明日便有朝旨,派你送建甯公主去雲南,賜婚給那吳家的小王八蛋。」韋小寶道:「是。可惜沒服侍皇上幾天,又要遠離。」

  康熙低聲道:「太后跟我說了件大事,這次你去雲南,就可趁機辦一辦。」韋小寶應了。康熙道:「太后說道,那惡婢假冒太后,原來有個重大陰謀,她想查知我們滿洲龍脈的所在,想要設法破了。」

  韋小寶衝口而出:「這老婊子罪大惡極!」忙伸手按住嘴巴,自知在皇帝面前罵這等粗話,未免太過不敬。豈知康熙絲毫不以為意,跟著道:「對!這老婊子當真不是東西。太后忍辱耐苦,寧死不說,才令老婊子奸計不逞。上天保佑,太后所以得保平安至今,卻也全仗了不肯吐露這個大秘密。」

  韋小寶早已知道,卻道:「皇上,這個天大的秘密,你最好別跟我說。多一人知道,多一分洩露的危險。」康熙贊道:「你越來越長進啦,懂得諸事須當謹慎。不過你跟我辦事以來,從來沒洩露過什麼。倘若連你都信不過,我是沒人可以信得過的了。」韋小寶周身數百根骨頭,每根骨頭登時都輕了幾兩幾錢,跪下磕頭,說道:「皇上如此信得過,奴才就是把自己舌頭割了,也不敢洩露半句皇上交代的話。」

  康熙點點頭,說道:「我大清龍脈的秘密,原來藏在八部《四十二章經》之中。」

  韋小寶假作驚異,連聲道:「咦,奇怪,有這等事?這可萬萬想不到!」

  康熙續道:「當年攝政王爺進關之後,將八部經書分賜八旗旗主。八旗之中,正黃、正白、鑲黃上三旗的兵馬是天子自將,但田地財物,仍分屬三旗旗主管領。正黃旗的經書,父皇一直放在身邊,帶了去五臺山,後來命你拿回來賜給我。鑲白旗旗主因事獲罪,鑲白旗的經書沒入宮中,父皇賜了給端敬皇后。」

  韋小寶心道:「老皇爺寵愛端敬皇后,最好的東西自然要賜給她。要是換作我,八部經書一古腦兒沒入宮中,全都賜了給她。」

  康熙續道:「老婊子害死端敬皇后,自然也就占了她的經書。鼇拜是鑲黃旗旗主。那日派你去抄鼇拜的家,老婊子要你找兩部經書,一部便是鑲黃旗的,另一部是正白旗的。」韋小寶道:「是。早知老婊子這樣壞,奴才便回稟老婊子說找不到,將經書悄悄獻給皇上。」康熙笑道:「那時咱們既不知老婊子是假太后,又不知這《四十二章經》中有這等重大干係,你如這樣胡鬧,我非……非打你屁股不可。」韋小寶道:「是,是。」心道:「打打屁股就算了嗎?那你也甭客氣啦!」問道:「另外那部正白旗的,不知鼇拜是哪裏得來的?」

  康熙道:「他害死了正白旗旗主蘇克薩哈,將家產、財物,連經書一起占了去。哼,這逆賊死有餘辜。」韋小寶道:「是。這樣一來,老婊子手裏有了三部經書啦。」

  康熙道:「豈止三部?她又派御前侍衛副總管瑞棟,去跟鑲紅旗旗主和察博為難。當時我不知什麼緣故,和察博這傢伙一向跟鼇拜勾結,我也不去理會。現下想來,自然是去取他的賜經。瑞棟又莫名其妙地失了蹤,定是給老婊子殺了滅口。」

  韋小寶忙道:「是,是。皇上料事如神。」心道:「你認定瑞棟是給老婊子殺的,我又贊過你料事如神,那就已敲釘轉腳。日後你就算知道瑞棟是我殺的,也已不能轉口,再來向我查問了。否則的話,你就承認自己不是料事如神。身為皇上,豈可料事不如神而如鬼?」

  康熙道:「如果我所料不錯……」韋小寶忙道:「決計不錯。」康熙道:「……老婊子手中已有了四部經書。可是有一件事奇怪得很,父皇賜我的那部正黃旗經書,我一直放在上書房桌上,卻忽然不見了。你想又有誰這麼大膽,竟敢到上書房來偷盜物事?」韋小寶道:「能出入上書房,又膽敢擅自拿書的,只有……只有……」康熙道:「建甯公主!」韋小寶不敢接口,心道:「這次你是真的料事如神。」

  康熙道:「老婊子派女兒來偷了我這部經書,這一來,她手裏已有五部了。」

  韋小寶道:「咱們快去慈甯宮搜查。老婊子光著身子逃出宮去,什麼也沒帶。」心中怦怦而跳:「此刻皇上如到我屋中一查,小桂子便有一百個腦袋,也都砍了。」

  康熙搖頭道:「我早細細搜過了,什麼也查不到。只查到一套僧袍,老婊子那個相好,原來是個和尚。哈哈,哈哈!」韋小寶跟著大笑,笑得兩聲,覺得甚為無禮,忙忍住了笑。康熙仍放聲大笑,說道:「不過那矮冬瓜抱著老婊子逃走之時,我瞧到他留著一頭長髮,這倒奇了。多半他也假扮宮女,頭髮是假的。這傢伙又矮又胖,老婊子什麼漢子不好偷,卻去找這樣個矮冬瓜。」韋小寶笑道:「這矮冬瓜武功很高。相貌英俊的,未必有本事偷進宮來。上次那個假宮女,也就醜得很。」

  康熙笑道:「那也說得是。」頓了一頓,續道:「另外三部經書,分別在正紅旗、正藍旗、鑲藍旗三旗手中。正紅旗的旗主目下是康親王,我已命他將經書獻上來。」

  韋小寶心想:「康親王那部經書,那天晚上已給人偷了去,此刻在我手中。康親王怎麼還獻得出?這一下老康可要大糟而特糟了。」

  康熙又道:「正藍旗旗主富登年歲尚輕,我剛才問過他。他說上一任的旗主嘉坤在攻打雲南時陣亡,一切後事都是吳三桂給料理的。吳三桂交到他手裏的,只是一顆印信、幾面軍旗,還有幾萬兩銀子,此外什麼都沒有了。」韋小寶道:「這部經書定是吳三桂吞沒了。」康熙道:「是啊。因此你到了吳三桂府中,仔細打聽這件事,想法子把經書取了來,吳三桂這廝老奸巨滑,千萬不能讓他得知內情。」

  韋小寶道:「是,奴才隨機應變,設法騙他出來。」

  康熙皺起眉頭,在書房中踱來踱去,說道:「鑲藍旗旗主鄂碩克哈是個大胡塗蛋,我要他呈繳經書,他竟說好幾年前就不見了。我派了侍衛到他家搜查,一無蹤跡,我已將他下在天牢,叫人好好拷問,到底是當真給人盜去了,還是他隱匿不肯上繳。」

  韋小寶道:「就怕也是老婊子派人去弄了去,也不知是明搶還是暗偷。」心想:「這可不是冤枉老婊子,明搶暗偷之人,多半便是那矮冬瓜。」又道:「倘若也是老婊子得了去,這六部經書卻又到了何處?」隨即微感懊悔:「我這句話可說錯了,自己太也吃虧。我說老婊子得了六部經書,得了六部經書的其實是韋小寶。這麼一來,我豈不成了老婊子?」

  康熙道:「老婊子到底是什麼來歷,此刻毫無線索可尋。她幹此大事,必有同謀之人。她得到經書之後,必已陸續偷運出宮,要將這六部經書盡數追回,那就難得很了。好在太后言道,要尋找大清龍脈的所在,必須八部經書一齊到手,就算得了七部,只要少了一部,也是無用。咱們只須把康親王和吳三桂手中的兩部經書拿來毀了,那就太平無事。咱們又不是去尋龍脈,只消不讓人得知,那就行了。不過失了父皇所賜的經書,倘若從此尋不回來,我實是不孝。哼,建甯公主這小……小……」

  康熙這一聲罵不出口,韋小寶肚裏給他補足:「小婊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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