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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回 天生才士定多癖 君與此圖皆可傳(5)


  那女郎武功招式繁多,澄觀所擬的拆法也變化不少,有些更頗為艱難,韋小寶武功全無根柢,一時又怎學得會?他每日裏和澄觀過招試演,往往將這個白須皓然的老僧,當做了那紅顏綠衫的美女,有時竟言語輕佻,出手溫柔,好在澄觀一概不懂,只道這位小師叔通悟佛法,禪機深湛,自己蠢笨,難明精詣。

  這一日兩人正在禪房中談論二女的刀法,般若堂的一名執事僧來到門外,說道:「方丈大師有請師叔祖和師伯,請到大殿敘話。」

  兩人來到大雄寶殿,只見殿中有數十名外客,或坐或站,方丈晦聰禪師坐在下首相陪。上首坐著三人。第一人是身穿蒙古服色的貴人,二十來歲年紀;第二人是個中年喇嘛,身材乾枯,矮瘦黝黑;第三人是個軍官,穿戴總兵服色,約莫四十來歲。站在這三人身後的數十人有的是武官,有的是喇嘛,另有十數人穿著平民服色,個個形貌健悍。

  晦聰方丈見韋小寶進殿,便站起身來,說道:「師弟,貴客降臨本寺。這位是蒙古葛爾丹王子殿下,這位是青海大喇嘛昌齊大法師,這位是雲南平西王麾下總兵馬寶馬大人。」轉身向三人道:「這位是老衲的師弟晦明禪師。」

  眾人見韋小寶年紀幼小,神情賊忒嘻嘻,十足是個浮滑小兒,居然是少林寺中與方丈並肩的禪師,均感訝異。葛爾丹王子忍不住笑了出來,說道:「這位小高僧真小得有趣,哈哈,古怪,古怪!」韋小寶合十道:「阿彌陀佛,這位大王子當真大得滑稽,嘻嘻,稀奇,稀奇!」葛爾丹怒道:「我有什麼滑稽稀奇?」韋小寶道:「小僧有什麼有趣古怪,殿下便有什麼滑稽稀奇了,難兄難弟,彼此彼此,請請。」說著便在晦聰方丈的下首坐下,澄觀站在他身後。

  眾人聽了韋小寶的說話,都覺莫測高深,心中暗暗稱奇。

  晦聰方丈道:「三位貴人降臨寒寺,不知有何見教?」昌齊喇嘛道:「我們三人在道中偶然相遇,言談之下,都說少林寺是中原武學泰山北斗,好生仰慕。我們三人都僻處邊地,見聞鄙陋,因此上一同前來寶寺瞻仰,得見高僧尊範,不勝榮幸。」他雖是青海喇嘛,卻說得好一口北京官話,清脆明亮,吐屬文雅。

  晦聰道:「不敢當。蒙古、青海、雲南三地,素來佛法昌盛。三位久受佛法光照,自是智慧明澈,還盼多加指點。」昌齊喇嘛說的是武學,晦聰方丈說的卻是佛法。少林寺雖以武功聞名天下,但寺中高僧皆以勤修佛法為正途,向來以為武學只是護持佛法的末節。

  葛爾丹道:「聽說少林寺歷代相傳,共有七十二門絕技,威震天下,少有匹敵。方丈大師可否請貴寺眾位高僧一一試演,好讓小王等一開眼界?」晦聰道:「好叫殿下得知,江湖傳聞不足憑信。敝寺僧侶勤修參禪,以求正覺,雖也有人閑來習練武功,也只強身健體而已,區區小技,不足掛齒。」葛爾丹道:「方丈,你這可太也不光明磊落了。你試演一下這七十二項絕技,我們也不過是瞧瞧而已,又偷學不去的,何必小氣?」

  少林寺名氣太大,上門來領教武功之人,千餘年來幾乎每月皆有,有的固是誠心求藝,有的卻是好奇心喜,只求一開眼界,更有的是惡意尋釁,寺中僧侶總是好言推辭。就算來者十分狂妄,寺僧也必以禮相待,不與計較,只有來人當真動武傷人,寺僧才迫不得已,出手反擊,總是叫來人討不了好去。像葛爾丹王子這等言語,晦聰方丈早已不知聽了多少,當下微微一笑,說道:「三位若肯闡明禪理,講論佛法,老僧自當召集僧眾,恭聆教益。至於武功什麼的,本寺向有寺規,決不敢妄自向外來的施主們班門弄斧。」

  葛爾丹雙眉一挺,大聲道:「如此說來,少林寺乃浪得虛名。寺中僧侶的武功狗屁不如,一錢不值。」晦聰微笑道:「人生在世,本是虛妄,本就狗屁不如,一錢不值。五蘊皆空,色身已是空的,名聲更是身外之物。殿下說敝寺浪得虛名,那也說得是。」

  葛爾丹沒料得這老和尚竟沒半分火氣,不禁一怔,站起身來,哈哈大笑,指著韋小寶道:「小和尚,你也是狗屁不如、一錢不值之人麼?」

  韋小寶嘻嘻一笑,說道:「大王子當然勝過小和尚了。小和尚確是狗屁不如,一錢不值。大王子卻是有如狗屁,值得一錢,這叫做勝了一籌。」站著的眾人之中,登時有幾人笑了出來。葛爾丹大怒,忍不住便要離座動武,隨即心想:「這小和尚在少林寺中輩份甚高,只怕真有些古怪,也未可知。」呼呼喘氣,將滿腔怒火強行按捺。

  韋小寶道:「殿下不必動怒,須知世上最臭的不是狗屁,而是人言。有些人說出話來,臭氣沖天,好比……好比……嘿嘿,那也不用多說了。至於一錢不值,還不是最賤,最賤的乃是欠了人家幾千萬、幾百萬兩銀子,抵賴不還。殿下有無虧欠,自己心裏有數。」

  葛爾丹張口愕然,一時不知如何對答。

  晦聰方丈說道:「師弟之言,禪機淵深,佩服,佩服。世事因果報應,有因必有果。做了惡事,必有惡果。一錢不值,也不過無善無惡,比之欠下無數孽債,卻又好得多了。」禪宗高僧,無時無刻不在探求禪理,韋小寶這幾句話,本來只是譏刺葛爾丹的尋常言語,但聽在晦聰方丈耳裏,只覺其中深藏機鋒。

  澄觀聽方丈這麼一解,登時也明白了,不由得歡喜讚歎,說道:「晦明師叔年少有德,妙悟至理。老衲跟著他老人家學了幾個月,近來參禪,腦筋似乎已開通了不少。」

  一個小和尚胡言亂語,兩個老和尚隨聲附和,倒似是和葛爾丹有意地過不去。

  葛爾丹滿臉通紅,突然急縱而起,向韋小寶撲來。賓主雙方相對而坐,相隔二丈有餘,可是他身手矯捷,一撲即至,雙手成爪,一抓面門,一抓前胸,手爪未到,一股勁風已將韋小寶全身罩住。韋小寶便欲抵擋,已毫無施展餘地,唯有束手待斃。

  晦聰方丈右手袖子輕輕拂出,擋在葛爾丹之前。葛爾丹一股猛勁和他衣袖一撞,只覺胸口氣血翻湧,便如撞在一堵棉花作面、鋼鐵為裏的厚牆上一般,身不由主地急退三步,待欲使勁站住,竟然立不住足,又退了三步,其時撞來之力已然消失,可是霎時之間,自己全身力道竟也無影無蹤,大駭之下,雙膝一軟,便即坐倒,心道:「糟糕,這次要大大出醜。」心念甫轉,只覺屁股碰到硬板,竟已回坐入自己原來的椅子。

  晦聰方丈袍袖這一拂之力,輕柔渾和,絕無半分霸氣,于對方撞來的力道,頃刻間便估量得準確異常,剛好將他彈回原椅,力道稍重,葛爾丹勢必坐裂木椅,向後摔跌;力道略輕,他未到椅子,便已坐倒,不免坐在地下。來人中武功高深的,眼見他這輕輕一拂之中,孕育了武學絕詣,有人忍不住便喝出彩來。

  葛爾丹沒有當場出醜,心下稍慰,暗吸一口氣,內力潛生,並沒給這老僧化去,又是一喜,隨即想到自己如此魯莽,似乎沒有出醜,其實已經大大出醜,登時滿臉通紅,聽得身後有人喝彩,料想不是稱讚自己給人家這麼一撞撞得好,更加惱怒。

  韋小寶驚魂未定,晦聰轉過頭來,向他說道:「師弟,你定力當真高強,外逆橫來,不見不理。《大寶積經》云:『如人在荊棘林,不動即刺不傷。妄心不起,恒處寂滅之樂。一會妄心才動,即被諸有刺傷。』故經云:『有心皆苦,無心即樂。』師弟年紀輕輕,禪定修為,竟已達此『時時無心、刻刻不動』的極高境界,實是宿根深厚,大智大慧。」

  他怎知韋小寶所以非但沒有還手招架,甚至連躲閃逃避之意也未顯出,只不過葛爾丹的撲擊實在來得太快,所謂「迅雷不及掩耳」,並非不想掩耳,而是不及掩耳。晦聰方丈以明心見性為正宗功夫,平時孜孜兀兀所專注者,盡在如何修到無我境界,是以一見韋小寶竟然不理會自己的生死安危,便不由得佩服之極,至於自己以「破衲功」衣袖一拂之力將葛爾丹震開,反覺渺不足道。

  澄觀更加佩服得五體投地,贊道:「《金剛經》有云:『無我相,無人相,無眾生相,無壽者相』,晦明師叔已修到了這境界,他日自必得證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

  葛爾丹本已怒不可遏,聽這兩個老和尚又來大贊小和尚,當即大叫:「哈裏斯巴兒,尼馬哄,加奴比丁兒!」

  他身後武士突然手臂急揚,黃光連閃,九枚金鏢分射晦聰、澄觀、韋小寶三人胸口。

  雙方相距既近,韋小寶等又不懂葛爾丹喝令發鏢的蒙古話,猝不及防之際,九鏢勢勁力急,已然及胸。晦聰和澄觀同時叫聲:「啊喲!」晦聰仍使「破衲功」,袍袖一掩,已將三鏢捲起。澄觀雙掌一合,使一招「敬禮三寶」,將三枚金鏢都合在掌中。射向韋小寶的三鏢「噗」的一聲響,卻都已打在他胸口。

  這九鏢陡發齊至,晦聰和澄觀待要救援,已然不及,都大吃一驚,卻聽得噹啷啷幾聲響,三枚金鏢落地。韋小寶身穿護身寶衣,金鏢傷他不得。

  這一來,大殿上眾人無不聳動。眼見這小和尚年紀幼小,居然已練成少林派內功最高境界的「金剛護體神功」,委實不可思議,均想:「難怪這小和尚能身居少林派『晦』字輩,與成名已垂數十年的晦聰方丈並肩。」其實晦聰和澄觀接鏢的手段也都高明之極,若非內外功俱臻化境,決難辦到,只是韋小寶所顯的「本事」太過神妙,人人對這兩位老僧便不加注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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