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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回 天生才士定多癖 君與此圖皆可傳(4)


  那女郎心想:「好啊,原來你誘我動手,是要明白我武功家數,我偏不讓你知道。」突然躍起,雙拳直上直下,狂揮亂打,兩腳亂踢,一般的不成章法。

  澄觀大奇,叫道:「咦!啊!古怪!稀奇!哎!唷!不懂!奇哉!怪也!」但見她每一招都是見所未見,偶爾有數招與某些門派中的招式相似,卻也是小同大異,似是而非,一時之間,頭腦中混亂不堪,只覺數十年勤修苦習的武學,突然全都變了樣子,一切奉為天經地義、金科玉律的規則,霎時間盡數破壞無遺。

  他怎知那女郎所使的,根本不是什麼武功招式,只是亂打亂踢。她知道不論自己如何出手,這老僧決計不會加害,最多也不過給他點中了穴道,躺在地上動彈不得而已,他若要制住自己,原不過舉手之勞,縱然自己使出最精妙的武功,結果也無分別,不如就此亂打亂踢。你要查知我武功的招式,我偏偏叫你查不到。

  澄觀熟知天下各門各派的武功,竟想不到世上盡有成千成萬全然沒學過武功之人,打起架來,出拳便打,發足便踢,講什麼拳法腳法,招數正誤?但見那女郎各種奇招怪式,源源不絕,無一不是生平從所未見,向所未聞,不由得惶然失措。

  他畢生長於少林寺中,自剃度以來,從未出過寺門一步。少林寺中有人施展拳腳,自然每一招都有根有據,有人講到各派武功,自然皆是精妙獨到之招,這些小孩子的胡打亂踢,人人都見得多了,偏偏就是這位少林寺般若堂首座、武學淵博的澄觀大師從來沒見過,也從來沒聽說過。他再看得十餘招,不由得目瞪口呆,連「奇哉怪也」的感歎之辭也說不出口了,眼前種種招式紛至遝來:「這似乎是武當長拳的『倒騎龍』,可是收式不對。難道是從崆峒派『雲起龍驤』這一招中化出來?咦,這一腳踢得更加怪了,這樣直踢出去,給人隨手一拿,便抓住了足踝。但武學之道,大巧不能勝至拙,其中必定藏有極厲害的後著變化。啊,這一招她雙手抓來,要抓我頭髮,可是我明明沒頭髮,那麼這是虛招了。武術講究虛中有實,實中有虛,為什麼要抓和尚頭髮,其中深意,不可不細加參詳……」

  那女郎出手越亂,澄觀越感迷惘,漸漸由不解而起敬佩,由敬佩而生畏懼。

  韋小寶眼見那女郎胡亂出手,澄觀卻一本正經地凝神鑽研,忍不住「哈」的一聲,笑了出來。這一笑牽動傷處,甚是疼痛,只得咬牙忍住,一時又痛又好笑,難當之極。

  澄觀正自惶惑失措,忽聽得韋小寶發笑,登時面紅過耳,心道:「師叔笑我不識得這女施主的奇妙招數,只怕要請她來當般若堂的首座。」一回頭,見他神色痛苦,更感歉仄:「師叔心地仁厚,見我要將首座之位讓給這位女施主,心中不忍。」但見那女郎拳腳越來越亂,心想:「古人說道,武功到於絕頂,那便羚羊掛角,無跡可尋。聽說前朝有位獨孤求敗大俠,又有位令狐沖大俠,以無招勝有招,當世無敵,難道……難道……」

  他只須上前一試,隨便一拳一腳,便能把那女郎打倒,只是武學大師出手,必先看明對方招數,謀定後動,既對那女郎的亂打亂踢全然不識,便如黔虎初見驢子,惶恐無已。

  那女郎卻也不敢向他攻擊。一個亂打亂踢,憤怒難抑;一個心驚膽戰,胡思亂想。那女郎亂打良久,手足酸軟,想到終究難以脫困,一陣氣苦,突然身子一晃,坐倒在地。

  澄觀大吃一驚,心道:「故老相傳,武功練到極高境界,坐在地下即可遙遙出手傷人,只怕……只怕……」腦中本已一片混亂,惶急之下,熱血上沖,登時暈了過去,也慢慢坐倒。

  那女郎又驚又喜,生怕他二人安排下什麼毒辣詭計,不敢上前去殺這老少二僧,起身便即沖出禪房。般若堂眾僧忽見一個少女向外疾奔,都驚詫不已,未得尊長號令,誰也不敢上前阻攔。韋小寶臥在榻上,也只有乾瞪眼的份兒。

  過了良久,澄觀才悠悠醒轉,滿臉羞慚,說道:「師叔,我……我實在愧對本寺的列祖列宗。」韋小寶苦笑道:「你到底想到哪裏去啦?」澄觀道:「這位女施主武功精妙,師侄一招也識它不得,孤陋寡聞,慚愧之至。」用心記憶那女郎的招式,可是她招數變幻無方,全無規矩脈絡可循,卻哪裏記得住了?他搖搖晃晃地站起,手扶牆壁,又欲暈倒。

  韋小寶笑道:「你……你說她這樣亂打一氣,也是精妙武功?哈哈,呵呵,這……這可笑……笑死我了。」澄觀奇道:「師叔說這……這是亂打一氣,不……不是精妙武功?」韋小寶按住傷口,竭力忍笑,額頭汗珠一粒粒滲將出來,不住咳嗽,笑道:「這是天下每個小孩兒……小孩兒……都……都會的……哈哈……啊喲……笑死我了。」

  澄觀籲了口氣,心下兀自將信將疑,臉上卻有了笑容,說道:「師叔,當真這是亂打一氣?怎地我從來沒見過?」韋小寶笑道:「少林寺中,自然從來沒這等功夫。」

  澄觀抬頭想了半天,一拍大腿,道:「是了。這位女施主這些拳腳雖然奇特,其實極易破解,只須用少林長拳最粗淺的招式,便可取勝。只是……只是師侄心想,天下決無如此容易之事,大巧若拙,大智若愚,良賈深藏若虛,外表看來極淺易的招式之中,必定隱伏有高深武學精義。難道這些拳腳,真的並無高深之處?這倒奇了。這位女施主為什麼要在這裏施展,那些招式似乎不登大雅之堂……那豈不貽笑方家麼?」

  韋小寶笑道:「我看也沒什麼奇怪。她使不出什麼新招了,就只好胡亂出手。唉,哈哈,呵呵!」忍不住又放聲大笑。

  韋小寶所受刀傷甚輕,少林寺中的金創藥又極具靈效,養息得十多天,也就好了。他是當今皇帝的替身,在寺中地位尊崇,誰也不敢問他的事,此事既非眾所周知,只要他自己不說,旁人也就不知。他養傷之時,澄觀將兩個女郎所施的各種招式一一錄明,想出了破解之法,準備一等韋小寶傷癒,便一招一式地請他指點。

  澄觀所教雖雜,但大致以「拈花擒拿手」為主。「拈花擒拿手」是少林派的高深武學,純以渾厚內力為基,出手平淡沖雅,不雜絲毫霸氣。禪宗歷代相傳,當年釋迦牟尼在靈山會上,手拈金色波羅花示眾,眾皆默然,不解其意,唯迦葉尊者破顏微笑。佛祖說道:「我有正法眼藏,涅盤妙心,實相無相,微妙法門,不立文字,教外別傳,付囑摩訶迦葉。」摩訶迦葉是佛祖十大弟子之一,稱為「頭陀第一」,禪宗奉之為初祖。少林寺屬於禪宗,注重心悟。想佛祖拈花,迦葉微笑,不著一言,妙悟於心,那是何等超妙的境界?後人以「拈花」兩字為這路擒拿手之名,自然每一招都姿式高雅,和尋常擒拿手的扳手攀腿,大異其趣。只是韋小寶全無內力根基,以如此斯文雅致的手法拿到了高手身上,只要給對方輕輕一揮,勢必摔出幾個筋斗,跌得鼻青目腫,不免號啕大哭,微笑云云,那是全然說不上了,幸而那兩個女郎也全無內力,以無對空,倒也用得上。澄觀心想對方是兩個少女,不能粗魯相待,因此所教便著重于這路手法。

  韋小寶當日向海大富學武,由於有人監督,兼之即學即用,總算學到了一點兒,此後陳近南傳他武功圖譜,只學得幾次,便畏難不學了。至於洪教主夫婦所授的救命六招,也只馬馬虎虎地學個大概,離神龍島後便不再練習。但這一次練武,卻胸懷大志,乃是要捉那綠衫女郎來做老婆,如做不成她老公,便得上刀山,下油鍋,死後身入十八層地獄,此事非同小可,學招時居然十分用心,一招一式,和澄觀拆解試演。

  學得幾天,又懶了起來,忽然想到雙兒:「這小丫頭武功不弱,大可對付得了這兩個姑娘,我只須叫雙兒在身邊護法便是,不用自己學武功了。」轉念又想:「我自己使本事拿住那綠衣姑娘,香香她的面孔,這才夠味。叫雙兒點了她穴道,我再去香面孔,太也沒種,這綠衣姑娘更要瞧我不起。而且叫好雙兒做這等事,她縱然聽話,心裏一定難過,我也不能太對她不住了。就算兩人的臉孔都香,公平交易,她二人也必都不喜歡。」終於強打精神,又學招式。

  這天澄觀說道:「師叔,你用心學這種武功,其實……其實沒什麼用處。你這般拿在我身上,倘若我內力一吐,你的手腕……你的手腕就這個……就那個……」韋小寶笑道:「我的手腕就這個那個喀喇一響,斷之哀哉了。」澄觀道:「你老望安,我是決不會對你使上內勁的,師侄萬萬不敢。不過依師侄之見,還是從頭自少林長拳學起,循序漸進,才是正途。」韋小寶道:「咱們練的招式為什麼不是正途?」澄觀道:「這些招式沒有內功根基,遇上了高手,不論變化多麼巧妙,總不免一敗塗地。只有對付那兩位女施主,才有用處。」

  韋小寶笑道:「那好極了,我就是要學來對付這位女施主。」

  澄觀向著他迷惘瞪視,大惑不解,說道:「倘然今後師叔再不遇到那兩位女施主,這番功夫心血,豈不白費了?又耽誤了正經練功的時日。」

  韋小寶搖頭道:「我倘若遇不到這位女施主,那就非死不可,練了正經功夫,又有什麼用?」澄觀說的是「那兩位女施主」,韋小寶說的卻是「這位女施主」。

  澄觀更加奇怪,問道:「師叔是不是中了那女施主的毒,因此非找到她來取解藥不可,否則的話,就會性命難保?」

  韋小寶心道:「我說的是男女風話,這老和尚卻夾纏到哪裏去了?」正色道:「正是,正是。我中了她的毒,這毒鑽入五臟六腑,全身骨髓,非她本人不解。」

  澄觀「啊喲」一聲,道:「本寺澄照師弟善於解毒,我去請他來給師叔瞧瞧。」韋小寶忍笑道:「不用,不用,我所中的是慢性毒,只有她本人才是解藥,旁的人誰都不管用。澄照老和尚更加沒用。」澄觀點頭道:「原來只有她本人才有解藥。」韋小寶說「只有她本人才是解藥」,澄觀誤作「只有她本人才有解藥」,一字之差,意思大不相同。澄觀心下擔憂,喃喃自語:「唉,師叔中了這位女施主的獨門奇毒,幸虧是慢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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