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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回 翻覆兩家天假手 興衰一劫局更新(6)


  韋小寶伸袖子抹眼睛,見沐劍屏佯嗔詐怒,眉梢眼角間卻微微含笑,又見方怡神色間頗有歉意,自己額頭雖然疼痛,心中卻是甚樂,說道:「大老婆投了我一隻酒杯,小老婆如果不投,太不公平。」走上一步,說道:「小老婆也投吧!」

  沐劍屏道:「好!」手一揚,酒杯中的半杯酒向他臉上潑到。韋小寶竟不閃避,半杯酒都潑在他臉上。他伸出舌頭,將臉上的鮮血和酒水舐入口中,嘖嘖稱賞,說道:「好吃,好吃!大老婆打出的血,再加小老婆潑過來的酒,啊喲,鮮死我了,鮮死我了!」

  沐劍屏先笑了出來,方怡噗哧一聲,忍不住也笑了,罵道:「無賴!」從懷中取出一塊手帕,交給沐劍屏,道:「你給他抹抹。」冰劍屏笑道:「你打傷了人家,幹嗎要我抹?」方怡掩口道:「你不是他小老婆麼?」沐劍屏啐道:「呸!你剛才親口許了他的,我可沒許過。」方怡笑道:「誰說沒許過?他說:『小老婆也投吧!』你就把酒潑他,那不是答允做他小老婆了?」

  韋小寶笑道:「對,對!我大老婆也疼,小老婆也疼。你兩個放心,我再也不去占別的女人便宜了。」

  方怡叫韋小寶過來,檢視他額頭傷口中並無碎瓷,給他抹幹了血。

  三人不會喝酒,肚中卻都餓了,吃了不少菜肴。說說笑笑,一室皆春。

  飯罷,韋小寶打了個呵欠,道:「今晚我跟大老婆睡呢,還是跟小老婆睡?」方怡臉一沉,正色道:「你說笑可得有個譜,你再鑽上床來,我……我一劍殺了你。」

  韋小寶伸了伸舌頭,道:「終有一天,我這條老命要送在你手裏。」將飯菜搬到外堂,取過一張席子鋪在地下,和衣而睡。這時實在疲倦已極,片刻間便即睡熟。

  次日一早醒來,覺得身上暖烘烘的,睜眼見身上已蓋了一條棉被,又覺腦袋下有個枕頭,坐起身來,見床上紗帳低垂。隔著帳子,隱隱約約見到方怡和沐劍屏共枕而睡。

  他悄悄站起,揭開帳子,但見方怡嬌豔,沐劍屏秀雅,兩個小美人的俏臉相互輝映,如明珠,如美玉,說不出的明麗動人。韋小寶忍不住便想每個人都去親一個嘴,卻怕驚醒了她們,心道:「他媽的,這兩個小娘倘若當真做了我大老婆、小老婆,老子可快活得緊。麗春院中,哪裏有這等俊俏的小娘。」

  他輕手輕腳去開門。門樞嘰的一響,方怡便即醒了,微笑道:「桂……桂……你早。」韋小寶道:「桂什麼?好老公也不叫一聲。」方怡道:「你又還沒將人救出來。」韋小寶道:「你放心,我這就去救人。」

  沐劍屏也醒了過來,問道:「大清早你兩個在說什麼?」韋小寶道:「我們一直沒睡,兩個兒說了一夜情話。」打個呵欠,拍嘴說道:「好困,好困!我這可要睡了。」又伸了個懶腰。

  方怡臉上一紅,道:「跟你有什麼話好說?怎說得上一夜?」

  韋小寶一笑,道:「好老婆,咱們說正經的。你寫一封信,我拿去給你的劉師哥,他才肯信我,跟我混出宮去。否則他咬定是吳三桂的女婿……」沐劍屏道:「他冒充吳三桂女婿的侄兒。」韋小寶道:「方姑娘做了我大老婆,劉一舟只好去做吳三桂的女婿了。」方怡道:「你別胡扯!不過要寫封信,倒也不錯。可是……可是寫什麼好呢?」

  韋小寶道:「寫什麼都好,就說我是你老公,天下第一大好人,最有義氣,受了你的囑託,前來相救,貨真價實,十足真金!」找齊了海大富的筆硯紙張,磨起了墨,將一張白紙放在小桌上,推到床前。

  方怡坐起身來,接過了筆,忽然眼淚撲簌簌地流下,哽咽道:「我寫什麼好?」

  韋小寶見她楚楚可憐的模樣,心腸忽然軟了,說道:「你寫什麼都好,反正我不識字。你別說嫁了我做老婆,否則你劉師哥一生氣,就不要我救了。」方怡道:「你不識字?你騙我。」韋小寶道:「我如識字,我是烏龜王八蛋,不是你老公,是你兒子,是你灰孫子。」

  方怡提筆沉吟,只感難以落筆,抽抽噎噎地又哭了起來。

  韋小寶滿腔豪氣,難以抑制,大聲道:「好啦,好啦!我救了劉一舟出來之後,你嫁給他便是,我不跟他爭了。反正你跟了我之後,還是要去和他軋姘頭,與其將來戴綠帽、做烏龜,還是讓你快快活活的,去嫁給他媽的這劉一舟。你愛寫什麼便寫什麼,他媽的,老子什麼都不放在心上了。」

  方怡一對含著淚水的大眼向他瞧了一眼,低下頭來,眼光中既有歡喜之意,亦有感激之情,在紙上寫了幾行字,將紙折成一個方勝,說道:「請……請你交給他。」

  韋小寶心中暗罵:「他媽的,你啊你的,大哥也不叫一聲,過河拆橋,放完了焰口不要和尚。」但他既已逞了英雄好漢,裝出一股豪氣干雲的模樣,便不能再逼方怡做老婆,接過方勝,往懷中一揣,頭也不回地出門,心想:「要做英雄,就得自己吃虧。好好一個老婆,又雙手送了給人。」

  乾清宮側侍衛房值班的頭兒這時已換了張康年。他早一晚已得多隆囑咐,要相助桂公公將刺客救出宮去,卻不可露出絲毫形跡,讓刺客起疑,見韋小寶到來,忙迎將上來,使個眼色,和他一同走到假山之側,低聲問道:「桂公公,你要怎生救人?」

  韋小寶見他神態親熱,心想:「皇上命我殺個把侍衛救人,好讓劉一舟他們不起疑心。這張老哥對我甚好,倒不忍殺他。好在有臭小娘一封書信,這姓劉的殺胚是千信萬信的了。」沉吟道:「我再去審審這三個龜兒子,隨機應變便了。」

  張康年笑著請了個安,道:「多謝桂公公。」韋小寶道:「又謝什麼了?」張康年道:「小人跟著桂公公辦事,以後公公一定不斷提拔。小人升官發財,那是走也走不掉的了。」韋小寶微笑道:「你赤膽忠心給皇上當差,將來只怕一件事。」張康年一驚,問道:「怕什麼?」韋小寶道:「就只怕你家裏的庫房太小,裝不下這許多銀子。」張康年哈哈大笑,跟著收起笑聲,低聲道:「公公,我們十幾個侍衛暗中都商量好了,大家盡力給公公辦事,說什麼要保公公做到宮裏的太監總首領。」

  韋小寶微笑道:「那可妙得很了,等我大得幾歲再說吧。」跟著想起錢老本送活豬補漏洞的事來,問道:「瑞副總管哪裏去了?多總管跟你們大家忙得不可開交,怎地一直不見瑞副總管?」張康年道:「多半是太后差他出宮辦事去了。」韋小寶點點頭,道:「你見到瑞副總管時,請他到我屋裏來一趟。皇上吩咐了,有幾句話要問他。」張康年答應了。

  韋小寶走進侍衛房,來到綁縛劉一舟等三人的廳中。一晚不見,三人的精神又委頓了許多,雖未再受拷打,但兩日兩晚沒進飲食,便鐵打的漢子也頂不住了。廳中看守的七八名侍衛齊向韋小寶請安,神態十分恭敬。

  韋小寶大聲道:「皇上有旨,這三個反賊大逆不道,立即斬首示眾。快去拿些酒肉飯菜來,讓他們吃得飽飽的,免得死了做餓鬼。」眾侍衛齊聲答應。

  那虯髯漢子吳立身大聲道:「我們為平西王盡忠而死,流芳百世,勝於你們這些給韃子做奴才的畜生萬倍。」

  一名侍衛提起鞭子,唰地一鞭打去,罵道:「吳三桂這反賊,叫他轉眼就滿門抄斬。」

  劉一舟神情激動,雙眼向天,口唇輕輕顫動,不知在說些什麼。

  眾侍衛拿了三大碗飯、三大碗酒進來。韋小寶道:「這三個反賊聽得要殺頭,嚇得全身發抖,只怕酒也喝不下,飯也吃不落啦。三位兄弟辛苦些,喂他們每人喝兩口酒,可不能多喝。這一大碗飯嘛,就喂他們吃了。要是喝得醉了,殺起頭來不知道頸子痛,可太便宜了他們。去到陰世,閻羅王見到三個酒鬼,大大生氣,每個酒鬼先打三百軍棍,那可又害苦了他們。」眾侍衛都笑了起來,喂三人喝酒吃飯。

  吳立身大口喝酒,大口吃飯,神色自若。敖彪吃一口飯,罵一句:「狗奴才!」劉一舟臉色慘白,食不下嚥,吃不到小半碗,就搖頭不吃了。

  韋小寶道:「好啦,大夥兒出去。皇上叫我問他們幾句話,問了之後再殺頭。」張康年躬身道:「是!」領著眾侍衛出去,帶上了門。

  韋小寶聽眾人腳步聲走遠,咳嗽一聲,側頭向吳立身等三人打量,臉上露出詭秘的笑容。吳立身罵道:「狗太監,有什麼好笑?」韋小寶笑道:「我自笑我的,關你什麼事?」

  劉一舟突然說道:「公公,我……我就是劉一舟!」

  韋小寶一怔,還沒答話,吳立身和敖彪已同聲呼喝:「你胡說什麼?」劉一舟道:「公公,求求你救我一救,救……救我們一救。」吳立身喝道:「貪生怕死,算什麼英雄好漢,何必開口求人?」劉一舟道:「他……他說小公爺和我師父,托他來救……救我們的。」吳立身搖頭道:「他這等騙人的言語,也信得的?」

  韋小寶笑道:「『搖頭獅子』吳老爺子,你就瞧在我臉上,少搖幾次頭吧。」吳立身一驚,道:「你……你……」韋小寶笑道:「這一位青毛虎敖彪敖大哥,是你的得意弟子,名師必出高徒,佩服,佩服。」吳立身和敖彪臉上變色,驚疑不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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