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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回 盡有狂言容數子 每從高會廁諸公(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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韋小寶大喜,縱身躍起,跳上跳下,笑道:「我說呢,原來沐王府的小丫頭果然是第九流的,非用第九流武功對付不可。」 小郡主哭道:「你……你才是第第第……第九流。」聲音清脆嬌嫩,帶著柔軟的雲南口音,當真說不出的好聽。 韋小寶逼緊了喉嚨,學她說話:「你……你才是第第第……第九流。」說著哈哈大笑。 原來他伸指亂彈,都彈在小郡主腋下「淵腋穴」上。淵腋穴屬足少陽膽經,在腋下三寸之處。頭部諸穴如絲空竹、陽白、臨泣等穴道均屬此經脈。他在淵腋穴上又抓又扭,又打又彈,手勁雖然不足,但搞得久了,小郡主頭部諸穴齊活,說話便無窒滯。 韋小寶見居然能解開小郡主的穴道,不勝歡喜,對沐王府的仇恨之心登時消去了大半,說道:「我肚子餓了,想來你也不飽,我先給你些東西吃。」他原是饞嘴之人,既為尚膳監的頭兒,屬下眾監拍他馬屁,每日吩咐廚房送來各種各樣的新鮮細點。他每天在街上閒遊,街市中諸般餅餌糖食,也是見到就買,因此上屋裏瓶兒、罐兒、盒兒、小竹簍兒不計其數,裝的都是零星食物。一個十幾歲的少年,手頭有幾十萬兩銀子,生來又是個胡亂花錢之人,豈有不大買零食之理? 他將糕點拿了出來,說道:「這玫瑰綠豆糕,你吃一塊試試。」小郡主搖了搖頭。韋小寶拿起另一隻盒子,打開盒蓋,說道:「這是北京城裏出名的點心豌豆黃,你們雲南一定沒有的,吃一塊吧!」小郡主又搖了搖頭。韋小寶要賣弄家當,將諸般糕餅糖果堆滿在桌上,道:「你瞧,我好吃的東西多不多?就算你是王府郡主,多半也從來沒吃過這麼多點心。你如不愛吃甜食,就試試我們廚房的蔥油薄脆,又香又脆,世上少有。連皇上都愛吃,你試了一塊,包你愛吃。」 小郡主又搖了搖頭。韋小寶接連拿了最好的七八種糕餌出來,小郡主總是搖頭。 這一來韋小寶可氣往上沖,罵道:「臭花娘,你嘴巴這樣刁,這個不吃,那個不吃,到底要吃什麼?」小郡主道:「我……我什麼都不吃……」只說了這句話,抽抽噎噎地又哭了起來。韋小寶給她一哭,心腸倒有些軟了,道:「你不吃東西,豈不餓死了?」小郡主道:「我……我寧可餓死。」韋小寶道:「我才不信你寧可餓死。」 正在這時,外面有人輕輕敲門。韋小寶知道是小太監送飯來,生怕小郡主叫喊起來,驚動了旁人,取出一塊毛巾,綁住了她嘴,這才去開門,吩咐小太監:「我今日想吃些雲南菜,你吩咐廚房即刻做了送來。」小太監應了自去。 韋小寶將飯菜端到房中,將小郡主嘴上的毛巾解開了,坐在她對面,笑道:「你不吃,我可要吃了。嗯,這是醬爆牛肉,這是糟溜魚片,這是蒜泥白切肉,還有鎮江肴肉,清炒蝦仁,這一碗口磨雞腳湯,當真鮮美無比。鮮啊,鮮啊!」他舀湯來喝,故意嗒嗒有聲,偷眼去看小郡主時,只見她淚水一滴滴地流下,沒半分饞意。 這一來韋小寶可有些意興索然,悻悻然地道:「原來第九流的小丫頭只愛吃第九流的臭魚、臭肉、臭鴨蛋,我這些好菜好點心,原是第一流上等人吃的。待會我叫人去拿些臭魚、臭肉、臭鴨蛋、臭豆腐來給你吃。」小郡主道:「我不吃臭鴨蛋、臭豆腐。」韋小寶點頭道:「嗯,原來你只吃臭魚、臭肉。」小郡主道:「你就愛瞎說。我也不吃臭魚、臭肉。」 韋小寶吃了幾筷蝦仁,吃了一塊肴肉,大贊:「味道真好!」見小郡主始終無動於衷,便放下筷子,盤算如何才能令她向自己討吃。 過了好一會,小太監又送飯菜過來,道:「桂公公,廚子叫小人稟告公公,這過橋米線的湯極燙,看來沒一絲熱氣,其實是挺熱的。這宣威火腿是用蜜餞蓮子煮的,煮得急了,或許不很軟,請公公包涵。這是雲南的黑色大頭菜。這一碟是大理洱海的工魚幹,雖不是鮮魚,仍十分名貴,用雲南紅花油炒的。壺裏泡的是雲南普洱茶。廚子說,雲南的名菜汽鍋雞要兩個多時辰才煮得好,只好晚上再給桂公公你老人家送來。」 韋小寶點點頭,待小太監去後,將菜肴搬入房中。 禦廚房在頃刻之間,便辦了四樣地道的雲南菜,也算得功力十分到家了。原來吳三桂在雲南做平西王,雖然跋扈,但逢年過節,對皇室的進貢、對諸王公大臣的節敬卻豐厚無比,遠勝他省十倍,因此朝廷裏幫他說好話的人著實不少。吳三桂進貢給皇帝的,除了金銀珠寶、象牙犀角等等珍貴物品外,雲南的諸般土產也應有盡有。正因如此,禦廚房要在頃刻之間煮幾味雲南菜,並不為難。 小郡主本就餓了,見到這幾味道地的家鄉菜,忍不住心動,只是她給韋小寶實在欺侮得狠了,不願就此屈服,拿定了主意:「不管這小惡人如何誘我,我總是不吃。」 韋小寶用筷子夾了一片鮮紅噴香的宣威火腿,湊到小郡主口邊,笑道:「張開嘴來!」小郡主牙齒咬實,緊緊閉嘴。韋小寶將火腿在她嘴唇上擦來擦去,擦得滿嘴都是油,笑道:「你乖乖吃了這片火腿,我就解開你手上穴道。」小郡主閉著嘴搖了搖頭。 韋小寶放下火腿,端起那碗熱湯,惡狠狠地道:「這碗湯燙得要命,你如肯喝,我就等湯冷了些,一匙一匙地慢慢喂你。你不喝呢?哼,哼!」左手伸出,捏住她鼻子。 小郡主氣為之窒,只得張開口來。韋小寶右手拿起一隻匙羹,塞在她口裏,說道:「這碗熱湯我就這樣倒將下來,把你的肚腸也燙得熟了!」讓小郡主喘了幾口氣,才將匙羹從她嘴裏取出,放開左手。 小郡主知道過橋米線的湯一半倒是油,比尋常的羹湯熱過數倍,如此倒入咽喉,只怕真的給他燙死了,哭道:「你劃花了我的臉,我……我不要活了,這樣醜怪……」 韋小寶心道:「原來你以為我真的在你臉上刻了一隻烏龜。」微笑道:「你的臉雖然劃花了,但這只小烏龜畫得挺美,你走到街上,擔保人人喝彩叫好!」小郡主哭道:「難看死了,我……我寧可死了。」韋小寶道:「唉,這樣漂亮的小烏龜,你居然不要,早知如此,我也不必花那麼多心思,在你臉上雕花了。」小郡主道:「雕什麼花?我……我又不是木頭。」韋小寶道:「你明明姓沐,怎麼不是木頭?」小郡主道:「我家這沐字,是三點水的木,又不是木頭的木。」韋小寶也分不出沐木二字有何不同,說道:「木頭浸在水裏,不過是一塊爛木頭罷了。」小郡主又哭了起來。 韋小寶道:「哪又用得著哭個不休的?你叫我三聲『好哥哥』,我就把你臉蛋兒補好,把小烏龜刮去,一點痕跡不留。」小郡主臉上一紅,道:「怎麼刮得去?再這麼一刮,我的臉還成什麼模樣?」韋小寶道:「我有靈丹妙藥,第一流的英雄好漢,那是難修補些。你是第九流的小丫頭,修補你的臉蛋兒,可真容易不過了。」小郡主道:「我不信。你就是愛說話損人。」韋小寶道:「你叫不叫?」小郡主紅著臉搖搖頭。 韋小寶見她嬌羞的模樣,不禁有些心動,說道:「小烏龜新刻不久,修補是很容易的。時間挨得久了,再要修補,如留下一條烏龜尾巴修不去,只怕你將來懊悔。」小郡主雖將信將疑,總是企盼一試,倘若真如他所說,將來臉上留下一條烏龜尾巴,那仍然難看之極,當下漲紅了臉,囁嚅道:「你……你可不是騙我?」韋小寶道:「我騙你幹什麼?你越叫得早,我越早動手,你的臉蛋兒越修補得好,乖乖地快叫吧!」 小郡主道:「倘若我……我叫了之後,你補得不好呢?」韋小寶道:「那我加倍賠還,連叫你六聲『好妹妹』!」小郡主又紅暈滿臉,說道:「你這人很壞,我不來!」韋小寶道:「好啦!你既然不放心,咱們分開來叫。你先叫我一聲『好哥哥』,待我補好之後,你叫第二聲。我用鏡子給你照過,果然是一點疤痕也沒有,你十分滿意了,再叫第三聲。說不定你開心得很,一連叫上十聲。」小郡主急道:「不,不,你說叫三聲,怎麼又加?」韋小寶微笑道:「好,三聲就是三聲,那你快叫吧!」小郡主嘴唇動了幾下,總是叫不出口。 韋小寶道:「叫一句『好哥哥』,有什麼了不起?又不是要你叫『好老公』、叫『親親老公』。你再不叫,我的價錢可越開越高啦。」小郡主倒真怕他逼自己叫什麼老公、老公的,結結巴巴地道:「我先叫一個字,等你真的治好了,我再叫下面……下面兩個字。」韋小寶歎了一口氣,道:「唉,你真會討價還價,先給錢後給錢都是一樣。那你叫吧!」 小郡主閉上眼睛,輕輕叫道:「好……」這個「好」字,當真細若蚊鳴,耳音稍稍差著半點,可再也聽不出來,饒是如此,她臉上已羞得通紅。 韋小寶咕噥道:「這樣叫法,可真差勁得很,七折八扣下來,還有得剩的麼?也不知你心中在這個『好』字下面接上些什麼,好王八蛋是好,好小賊也是好。」小郡主急道:「不是的,我心中想的,就……就是那兩個字,我不騙你,真的不騙你。」韋小寶道:「那兩個什麼字?是烏龜麼?是小賊嗎?」 小郡主道:「不,不!是哥……」說了一個「哥」字,急忙住口。 韋小寶笑道:「很好,算你有良心,那我給你修補臉蛋之時,便得用出最好手段。請泥水匠去修狗洞,出上第一流的價錢,泥水匠便用第一流的手段,倘若價錢太低,泥水匠用幾塊爛磚頭塞滿了事,石灰也不粉刷一下,豈不難看之極?」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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