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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回 盡有狂言容數子 每從高會廁諸公(2)


  韋小寶尋思:「你沐王府在江湖上好大威風,那日蘇北道上,你家那白寒松好大架子,絲毫沒將老子瞧在眼裏,這當兒還不是讓我手下的人打死了。他奶奶的……」想到此處,伸起手來,見手腕上黑黑一圈烏青兀自未退,隱隱還感疼痛,心道:「那白寒楓死了哥哥,沒處出氣,捏得老子骨頭也險些斷了。想不到沐王府的郡主娘娘卻落在我手裏,老子要打便打,要罵便罵,你半分動彈不得,哈哈,哈哈!」想到得意處,不禁笑出聲來。小郡主聽到笑聲,睜開眼來,要看他為什麼發笑。

  韋小寶笑道:「你是郡主娘娘,很了不起,是不是?你奶奶的,老子才不將你放在眼裏呢。」走上前去,抓住她右耳,提了三下,又捏住她鼻子,扭了兩下,哈哈大笑。

  小郡主閉著的雙眼中流出眼淚,兩行珠淚從腮邊滾了下來。韋小寶喝道:「不許哭!老子叫你不許哭,就不許哭!」小郡主的眼淚卻流得更加多了。韋小寶罵道:「辣塊媽媽,臭小娘皮,你還倔強!睜開眼睛來,瞧著我!」

  小郡主雙眼閉得更緊。韋小寶道:「哈,你還道這裏是你沐王府,你奶奶的,你家裏劉白方蘇四大家將,有他媽的什麼了不起,終有一日撞在老子手裏,一個個都斬成了肉醬。」大聲吆喝:「你睜不睜眼?」小郡主又用力閉了閉眼。韋小寶道:「好,你不肯睜眼,要這一對臭眼珠子有什麼用?不如挖了出來,讓老子下酒。」提起匕首,平放刃鋒,在她眼皮上拖了幾拖。小郡主全身打個冷戰,仍不睜開眼睛。

  韋小寶倒拿她沒法子,說道:「你不睜眼,我偏要你睜眼,咱哥兒倆耗上了,倒要瞧瞧是你郡主娘娘厲害,還是我這小流氓、小叫化子厲害。我暫且不來挖你眼珠,挖了眼珠,倒算是你贏了,就此永遠不能瞧我。我要在你臉蛋上用尖刀子雕些花樣,左邊臉上刻只小烏龜,右邊臉上刻一堆牛糞。等到將來結了疤,你到街上去之時,成千成萬的人圍攏來瞧西洋鏡,大家都說:『美啊,美啊,來看沐王府的小美人兒,左邊臉上一隻王八,右邊臉上一堆牛糞。』你到底睜不睜眼?」

  小郡主全身難動,只有睜眼閉眼能自拿主意,聽韋小寶這麼說,眼睛越閉越緊。

  韋小寶自言自語:「原來這臭花娘嫌自己臉蛋兒不美,想要我在她臉上裝扮裝扮,好,我先刻一隻烏龜!」打開桌上硯臺,磨了墨,用筆蘸了墨。這些筆墨硯臺都是海老公之物,韋小寶一生從沒抓過筆桿,這時拿筆便如拿筷子,提筆在小郡主左臉畫了一隻烏龜。

  小郡主的淚水直流下來,在烏龜的筆劃上流出了一道墨痕。

  韋小寶道:「我先用筆打個樣子,然後用刀子來刻,就像人家刻圖章。對,對,郡主娘娘,咱們刻好之後,我牽了你去長安門大街,大叫:『哪一位客官要印烏龜?三文錢印一張!』

  我用黑墨塗了你臉,有人給三文錢,就用張白紙在你臉上一印,便是一隻烏龜,快得很!一天准能印上一百張。三百文銅錢,夠花的了。」

  他一面胡扯,一面偷看小郡主的臉色,見她睫毛不住顫動,顯然又憤怒,又害怕。他甚是得意,說道:「嗯,右臉刻一堆牛糞,可沒人出錢來買牛糞的,不如刻只豬,又肥又蠢,生意一定好。」提起筆來,在她右邊臉頰上亂畫一通,畫的東西有四隻腳、一條尾巴就是了,也不知像貓還是像狗。他放下毛筆,取過一把剪銀子的剪刀,將剪刀輕輕放在小郡主左頰,喝道:「你再不睜眼,我要刻花了!我先刻烏龜!」

  小郡主淚如泉湧,偏偏就是不肯睜眼。韋小寶無可奈何,不肯認輸,便將剪尖在她臉上輕輕劃來劃去。這剪尖其實甚鈍,小郡主肌膚雖嫩,卻也沒傷到她絲毫,可是她驚惶之下,只道這小惡人真的用刀子在自己臉上雕花,一陣氣急,便暈了過去。

  韋小寶見她神色有異,生怕是給自己嚇死了,倒吃了一驚,忙伸手去探她鼻息,幸好尚有呼吸,便道:「臭小娘裝死!」尋思:「你死也不肯睜眼,難道我便輸了給你?咱們騎驢看唱本,走著瞧,韋小寶總不會輸在你臭小娘手裏。」拿了塊濕布來,抹去她兩頰上黑墨,直抹了三把,才抹得乾淨。但見她眉淡睫長,嘴小鼻挺,容顏著實秀麗,自言自語:「你是郡主娘娘,心中一定瞧不起我這小太監,我也瞧不起你,大家還不是扯直?」

  過了一會,小郡主慢慢醒轉,一睜開眼,只見韋小寶一雙眼睛和她雙目相距不過一尺,正狠狠地瞪著她,不由得吃了一驚,急忙閉眼。

  韋小寶哈哈大笑,道:「你終於睜開眼來,瞧見我了,是老子贏了,是不是?」他自覺得勝,心下高興,只是小郡主不會說話,未免有些掃興,想去解她穴道,卻又不知其法,說道:「你給人點了穴道,倘若解不開,不能吃飯,豈不餓死了?我本想給你解開,不過解穴的法門,從前學過,現下可忘了。你會不會?你如不會,那就躺著做僵屍,一動也別動,要是會的,眼睛眨三下。」

  他目不轉睛地望著小郡主,只見她眼睛一動不動,過了好一會,突然雙眼緩緩地連眨三下。

  韋小寶大喜,道:「我只道沐王府中的人既然姓沐,一定個個是木頭,木頭木腦,什麼都不會,原來你這小木頭還會解穴。」將她抱起,坐在椅上,說道:「你瞧著,我在你身上各個部位指點,倘若指得對的,你就眨三下眼睛,指得不對,眼睛睜得大大的,一動也不能動。我找到解穴的部位,就給你解開穴道,懂不懂?懂的就眨眼。」小郡主眨了三下眼睛。

  韋小寶點頭道:「很好!我來指點。」韋小寶一伸手,便指住她右邊胸部,道:「是不是這裏?」小郡主登時滿臉通紅,一雙眼睛睜得大大的,哪敢眨上一眨?韋小寶又指著她左邊胸部,道:「是不是這裏?」小郡主臉上更加紅了,眼睛睜得久了,忍不住霎了霎眼。韋小寶大聲道:「啊,是這裏了!」小郡主忙大睜眼睛,又羞又急,窘不可言。這二人都是十三四歲年紀,於男女之事似懂非懂,但女孩子早識人事,韋小寶又是在妓院中長大的,平時多見嫖客和妓女的猥褻舉止,雖不明其意,總之知道這類行動極不妥當。

  韋小寶見她發窘,得意洋洋,只覺昨日楊柳胡同中所受窘辱此刻都出了氣、報了仇。他在小郡主身上東指西指。小郡主拚命撐住眼睛,不敢稍瞬,唯恐不小心眨了眨眼睛,那就大事去矣,過了不多時,鼻尖上已有一滴滴細微汗珠滲了出來。幸好韋小寶這時手指指向她左腋之下,那正是解開穴道的所在,忙連眨三下眼睛,心中一寬,舒了口長氣。

  韋小寶道:「哈哈,果然在這裏,老子也不是不知,但記性不好,一時忽然忘了。」心想:「解開她穴道之後,不知她武功如何,這小丫頭若出手打人,倒也麻煩。」轉過身來,拿過兩根腰帶,先將她雙腳牢牢綁住,又將她雙手反縛到椅子背後綁好。

  小郡主不知他要如何大加折磨,臉上不禁流露出驚恐之極的神色。韋小寶笑道:「你怕了我,是不是?你既然怕了,老子就解開你穴道。」伸手到她左腋下輕搔幾下。

  小郡主奇癢難當,偏生無法動彈,一張小臉漲得通紅。

  韋小寶道:「點穴解穴,我原是拿手好戲,只不過老子近來事情太忙,這種小事,也沒放在心上,倒有些兒忘了。是不是這樣解的?」說著在她腋下揉了幾下。

  小郡主又是一陣奇癢,臉上微有怒色。

  韋小寶道:「這是我最上乘高深的解穴手法。上乘手法,用在上等人身上,這才管用。你這小丫頭不是上等之人,第一流的手法用在你身上,竟半點動靜也沒有。好,我用第二流的手法試試。」伸手指在她腋下力戳幾下。

  小郡主又痛又癢,淚水又在眼眶中滾來滾去。

  韋小寶道:「咦,第二流的手法也不行,難道你是第三等的小丫頭?沒法子,只得用第三流的手法了。」伸掌在她腋下拍打一陣,仍不見效。

  點穴是武學中的上乘功夫。武功極有根柢之人,經明師指點,尚須數年勤學苦練,方始有成。解穴和點穴是一事之兩面,會點穴方會解穴,認穴既須準確,手指上又須有剛柔並濟的內勁,方能封人穴道,解人穴道。韋小寶既無內功,點穴解穴之法又從沒練過,這麼亂搞一通,又怎解得開小郡主的穴道?

  拍打不成,便改而為抓,抓亦不行,只得改而為扭。小郡主又氣又急,忍不住淚水又流了下來。韋小寶這時倒不是有心折磨她,但忙了半天,解不開她穴道,自己額頭出汗,不免有些老羞成怒,說道:「我連第八流的手法也用出來了,卻仍是耗子拉王八,全不管用,難道你是第九流的小丫頭?老子是大有身份、大有來歷之人,第九流武功是決計不肯使的。看來你沐王府的人,都是他媽的爛木頭,木頭木腦,木知木覺。我跟你說,我現在不顧自己身份,用第九流的武功,再在你這第九流的小娘皮身上試試。」

  當下彎起中指,用拇指扳住,用力彈出,彈在小郡主腋下,說道:「這是彈棉花。」唱起兒歌:「啪啪啪,彈棉花。棉花臭,炒黑豆。黑豆焦,拌胡椒。胡椒辣,起寶塔。寶塔尖,衝破天。天落雨,地滑塌,滑倒你沐家木頭木腦、狗頭狗腦、十八代祖宗的老阿太!」

  他說一句,彈一下,連彈了十幾下,唱到「太」字時,小郡主突然「噢」的一聲,哭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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