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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回 符來袖裏圍方解 錐脫囊中事竟成(3)


  過不多時,水聲響動,海老公全身濕淋淋的,由小桂子扶著,從內房中出來,仍不住咳嗽,小桂子拿起酒杯,喂到他口邊。海老公咳嗽不止,並不便喝。韋小寶一顆心幾乎要從心窩中跳將出來。海老公道:「能夠不吃……最好不……不吃這藥……」小桂子道:「是!」將酒杯放在桌上,包好藥包,放入海老公懷中。海老公跟著又大咳起來,滿臉漲得通紅,向酒杯指了指。小桂子拿起酒杯,送到他嘴邊,海老公一口喝幹。

  茅十八沉不住氣,不禁「啊」的一聲。海老公道:「你……你如想……活著出去……」突然間喀喇一聲響,椅子倒塌。他身子向桌上伏去,這一伏力道奇大,喀喇、喀喇兩聲,桌子又塌,連人帶桌,向前倒了下來。

  小桂子大驚,大叫:「公公,公公!」搶上去扶,背心正對著茅十八和韋小寶二人。韋小寶輕輕躍起,提起匕首,向他背心猛力戳下去。小桂子低哼一聲,便即斃命。海老公卻兀自在地下扭動。

  韋小寶提起匕首,對準了海老公背心,又待戳下。便在此時,海老公抬起頭來,說道:「小……小桂子,這藥不對啊。」韋小寶只嚇得魂飛天外,匕首哪裏還敢戳落?海老公轉過身來,伸手抓住了韋小寶左腕,道:「小桂子,剛才的藥沒弄錯?」

  韋小寶含含糊糊地道:「沒……沒弄錯……」只覺左腕便如給一道鐵箍箍住了,奇痛入骨,只嚇得抓著匕首的右手回縮尺許。

  海老公顫聲道:「快……快點蠟燭,黑漆漆一團,什麼……什麼也瞧不見。」

  韋小寶大奇,蠟燭明明點著,他為什麼說黑漆漆一團?「莫非他眼睛瞎了?」便道:「蠟燭沒熄,公公,你……你沒瞧見嗎?」他和小桂子雖然都是孩子口音,但小桂子說的是旗人官腔,一時怎學得會,只好說得含含糊糊,盼望海老公暫不發覺。

  海老公叫道:「我……我瞧不見,誰說點了蠟燭?快去點起來!」說著便放開了韋小寶手腕。韋小寶道:「是,是!」急忙走開,快步走到安在牆壁上的燭臺之側,伸手撥動燭臺銅圈,發出叮噹之聲,說道:「點著了!」

  海老公道:「什麼?胡說八道!為什麼不點亮了蠟……」一句話沒說完,身子劇烈扭動,仰天摔倒。

  韋小寶向茅十八急打手勢,叫他快逃。茅十八向他招手,要他同逃。韋小寶轉身走向門口,卻聽海老公呻吟道:「小……小桂子,小……桂子……你……」韋小寶應道:「是,我在這兒!」左手連揮,叫茅十八先逃出去再說,自己須得設法穩住海老公。

  茅十八掙扎著想要站起,但雙腿穴道遭封,忙伸手推拿腰間和腿上穴道,勁力使去,竟沒半點動靜,心想:「我雙腿沒法動彈,只好爬了出去。這孩子鬼精靈,一個小孩兒家,旁人也不會留神,他要脫身不難,倘若跟我在一起,遇上敵人,反而累了他。」當下向韋小寶揮了揮手,雙手據地,悄悄爬了出去。

  海老公的呻吟一陣輕,一陣響。韋小寶不敢便走,生怕他察覺小桂子已死,聲張起來,他手下人出動圍捕,自己和茅十八定然難以逃脫,心想:「這次禍事,都是我惹出來的。茅大哥雙腿不能行走,不知要多少時候才能逃遠。我在這裏多挨一刻好一刻。只要海老烏龜不發覺我是冒牌貨,那便沒事。這老烏龜病得神志不清,等他昏過去時,我一刀殺了他,就可逃走了。」

  過得片刻,忽聽得遠處傳來的篤的篤鐺、的篤的篤鐺的打更之聲,卻是已交初更。韋小寶見燭光閃耀,突然一亮,左首的蠟燭點到盡頭,跟著便熄了,眼見小桂子的屍首蜷曲成一團,很是害怕:「這人是我殺的,他變成了鬼,會不會找我索命?」又想:「等到天一亮,那就難以脫身了,須得半夜裏乘黑逃走。」

  可是海老公呻吟之聲不絕,始終不再昏迷,他仰天而臥,韋小寶膽子再大,也不敢提起匕首往他胸膛或小腹上插將下去,心知這老人武功厲害之極,只要刀尖碰到他肌膚,他立時知覺,發掌打來,自己非腦漿迸裂不可。又過一會,另外一枝蠟燭也熄了。

  黑暗之中,韋小寶想到小桂子的屍首觸手可及,害怕之極,只盼儘早逃出去,但只要他身子一動,海老公便叫道:「小……小桂子,你……在這裏麼?」韋小寶只好答應:「我在這裏!」

  過了大半個時辰,他躡手躡腳地走到門邊。海老公又叫:「小桂子,你上哪裏去?」韋小寶道:「我……我去小便。」海老公問:「為……為什麼不在屋裏小便?」韋小寶應道:「是,是。」

  他走到內室,那是他從未到過的地方,剛進門,只走得兩步,便砰的一聲,膝頭撞在桌子腳上,海老公在外面問道:「小……桂子,你……你幹什麼?」韋小寶道:「沒……沒什麼!」伸出手去摸索,在桌上摸到了火刀火石,忙打著了火,點燃紙媒,見桌上放著十幾根蠟燭,當即點燃一根,插上燭臺。

  只見房中放著一張大床,一張小床,料想是海老公和小桂子所睡。房中有幾隻箱子,一桌一櫃,此外無甚物件。東首放著一隻大水缸,顯得十分突兀,地下濺得濕了一大片。他正在察看是否可從窗中逃出去,海老公又在外面叫了起來:「你幹嗎還不小便?」

  韋小寶一驚:「他怎地一停不歇地叫我?莫非他聽我的聲音不對,起了疑心?否則我小便不小便,管他屁事?」當即應道:「是!」從小床底下摸到便壺,一面小便,一面打量窗子,見窗子關得甚實,每一道窗縫都用棉紙糊住,想是海老公咳得厲害,生怕受寒,連一絲冷風也不讓進來。若用力打開窗子,海老公定然聽到,多半還沒逃出窗外,便給擒住了。

  他在房中到處打量,想找尋脫身的所在,但房中連狗洞、貓洞也沒一個,倘若從外房逃走,定然會給海老公發覺,一瞥眼間,見小桂子床上腳邊放著一襲新衣,心念一動,忙脫下身上衣服,披上新衣。

  海老公又在外面叫:「小桂子,你……你在幹什麼?」韋小寶道:「來啦!來啦!」一面結扣子,一面走了出去,拾起小桂子的帽子戴在頭上,說道:「蠟燭熄了,我去點一枝。」回到內室,取了兩根蠟燭,點著了出來。

  海老公歎了口長氣,低聲道:「你當真已點著了蠟燭?」韋小寶道:「是啊,難道你沒瞧見?」海老公半晌不語,咳嗽幾聲,才道:「我明知這藥不能多吃,只是咳得實在……實在難受,唉,雖然每次只吃一點點,可是日積月累下來,毒性太重,終於……終於眼睛出了毛病。」韋小寶心中一寬:「老傢伙不知我在他酒中加了藥粉,還道是服藥多日,積了下來,這才發作。」

  只聽海老公又道:「小桂子,公公平日待你怎樣?」韋小寶半點也不知道海老公平日待小桂子怎樣,忙道:「好得很啊。」海老公道:「唔,公公現下眼睛瞎了,這世上就只有你一個人照顧我,你會不會離開公公,不……不理我了?」韋小寶道:「我……當然不會。」海老公道:「這話真不真啊?」韋小寶忙道:「自然半點不假。」回答得毫不猶疑,而且語氣誠懇,勢要海老公非大為感動不可。他又道:「公公,你沒人相陪,如果我不陪你,誰來陪你?我瞧你的眼病過幾天就會好的,那也不用擔心。」

  海老公歎了口氣,道:「好不了啦,好不了啦!」過了一會,問道:「那姓茅的已逃走了?」韋小寶道:「是!」海老公道:「他帶來的那個小孩給你殺了?」韋小寶心中怦怦亂跳,答道:「是!他……他這屍首怎麼辦?」

  海老公微一沉吟,道:「咱們屋中殺了人,給人知道了,查問起來,囉嗦得很。你……你去將我的藥箱拿來。」韋小寶道:「是!」走進內室,不見藥箱,拉開櫃子的抽斗,一隻只地找尋。

  海老公突然怒道:「你在幹什麼?誰……誰叫你亂開抽斗?」韋小寶嚇了一跳,心道:

  「原來這幾隻抽斗是開不得的。」道:「我找藥箱呢,不知放在哪裏去了。」海老公怒道:「胡說八道,藥箱放在哪裏都不知道。」

  韋小寶道:「我……我殺了人,心……心裏害怕。你……你公公又瞎了眼睛,我……我完全胡塗了。」說到後來,竟哇的一聲哭了出來。他不知藥箱的所在,只怕單是這件事便露出了馬腳,心中著急,說哭便哭,卻也半點不難。

  海老公道:「唉,這孩子,殺個人又打什麼緊了?藥箱是在第一口箱子裏。」

  韋小寶抽抽噎噎地道:「是……是……我……我怕得很。」見兩口箱子都用銅鎖鎖著,又不知鑰匙在什麼地方,伸手在鎖扣上一推,那鎖應手而開,原來並未鎖上,暗叫:「運氣真好!這鎖中的古怪我如又不知道,老烏龜定要大起疑心。」除下了鎖,打開箱子,見箱中大都是衣服,左邊有只走方郎中所用的藥箱,當即取了,走到外房。

  海老公道:「挑些『化屍粉』,把屍首化了。」韋小寶應道:「是。」拉出藥箱的一隻只小抽斗,但見抽斗中盡是形狀顏色各不相同的瓷瓶,也不知哪一瓶是化屍粉,問道:「是哪一隻瓶子?」海老公道:「這孩子,怎麼今天什麼都胡塗了,當真是嚇昏了頭嗎?」韋小寶道:「我……我怕得很,公公,你的眼睛……會好嗎?」語氣中對他眼病的關切之情,著實熱切。

  海老公似乎頗為感動,伸手輕輕摸了摸他頭,說道:「那個三角形的、青色有白點的瓶子便是了。這藥粉挺貴重,只消挑一丁點便夠了。」

  韋小寶應道:「是,是!」拿起那青色白點的三角瓶子,打開瓶塞,從藥箱中取了一張白紙,倒了少許藥末出來,撒在小桂子的屍身之上。

  可是過了半天,並無動靜。海老公道:「怎麼了?」韋小寶道:「沒見什麼。」海老公道:「是不是撒在他血裏的?」韋小寶道:「啊,我忘了!」又倒了些藥末,撒在屍身傷口之中。海老公道:「你今天真有些古裏古怪,連說話聲音也不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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