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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回 符來袖裏圍方解 錐脫囊中事竟成(4)


  便在此時,只聽得小桂子屍身的傷口中嗤嗤發聲,升起淡淡煙霧,跟著傷口中不住流出黃水,煙霧漸濃,黃水也越流越多,發出又酸又焦的臭氣,眼見屍身的傷口越爛越大。屍身肌肉遇到黃水,便即發出煙霧,慢慢的也化而為水,連衣服也是如此。

  韋小寶只看得撟舌不下,取過自己換下來的長衫,丟在屍身上,又見自己腳下一對鞋子已然踢破了頭,忙除下小桂子的鞋子,換在自己腳上,將破鞋投入黃水。

  約莫一個多時辰,小桂子的屍身連著衣服鞋襪,盡數化去,只剩下一灘黃水。韋小寶心想:「老烏龜倘若這時昏倒,那就再好也沒有了,我將他推入毒水之中,片刻之間也叫他化得屍骨無存。」

  可是海老公不斷咳嗽,不斷唉聲歎氣,卻總是不肯昏倒。

  眼見窗紙漸明,天已破曉,韋小寶心想:「我已換上了這身衣服,便堂而皇之地出去,也沒人認得我,那倒不用發愁。」

  海老公忽道:「小桂子,天快亮了,是不是?」韋小寶道:「是啊。」海老公道:「你舀水把地下衝衝乾淨,這氣味不太好聞。」韋小寶應了,回到內室,用水瓢從水缸中舀了幾瓢水,將地下黃水沖去。

  海老公又道:「待會吃過早飯,便跟他們賭錢去。」韋小寶大為奇怪,料想這是反話,便道:「賭錢?我才不去呢!你眼睛不好,我怎能自己去玩?」海老公怒道:「誰說是玩了?

  我教了你幾個月,幾百兩銀子已輸掉了,為來為去,便是為了這件大事,你不聽我吩咐麼?」

  韋小寶不明白他的用意,只得含糊其辭地答道:「不……不是不聽你吩咐,不過你身子不好,咳得又凶,我去幹……幹這件事,沒人照顧你。」海老公道:「你給我辦妥這件事,比什麼都強。你再擲一把試試。」韋小寶道:「擲一把?擲……擲哪一把?」海老公怒道:「快拿骰子來,推三阻四的,就是不肯下苦功去練,練了這許久,老是沒長進。」

  韋小寶聽說是擲骰子,精神為之一振,他在揚州,除了聽說書,大多數時候便在跟人擲骰子賭錢,年紀雖小,在揚州街巷之間,已算得是一把好手,只不知骰子放在什麼地方,說道:「這一天搞得頭昏腦漲,那幾粒骰子也不知放在什麼地方了。」

  海老公罵道:「不中用的東西,聽說擲骰子便嚇破了膽,輸錢又不是輸你的。那骰子不是好端端放在箱子裏嗎?」

  韋小寶道:「也不知是不是。」進內室打開箱子,翻得幾翻,在一隻錦緞盒子中果然見到有只小瓷碗,碗裏放著六粒骰子。當真是他鄉遇故知,忍不住一聲歡呼,待得拿起六粒骰子,又是一聲歡呼。原來遇到的不但是老朋友,而且是最最親密的老朋友,這六粒骰子一入手,便知是灌了水銀的騙局骰子。

  他將瓷碗和骰子拿到海老公身邊,說道:「你當真定要我去賭錢?你一個人在這裏,沒人服侍,成嗎?」海老公道:「你少給我囉嗦,限你十把之中,擲一隻『天』出來。」

  當時擲骰子賭錢,骰子或用四粒,或用六粒;如用六粒,則須擲成四粒相同,餘下兩粒便成一隻骨牌,兩粒六點是「天」,兩粒一點是「地」,以此而比大小。韋小寶心想:「這骰子是灌水銀的,要我十把才擲成一隻『天』,太也小覷老子了。」但用灌水銀骰子作弊,比之灌鉛骰子可難得多了,他連擲四五把,都擲不出點子,擲到第六把上,兩粒六點,三粒三點,一粒四點,倘若這四點的骰子是三點,這只「天」便擲出來了,他小指頭輕輕一撥,將這粒四點的撥成三點,拍手叫道:「好,好,這可不是一隻『天』嗎?」

  海老公道:「別欺我瞧不見,拿過來給我摸。」伸手到瓷碗中一摸,果然六粒骰子之中四粒三點,兩粒六點。海老公道:「今天運氣倒好,給我擲個『梅花』出來。」

  韋小寶提起骰子,正要擲下去時,心念一動:「聽他口氣,小桂子這小烏龜擲骰子的本事極差,我要是擲什麼有什麼,定會引起老烏龜的疑心。」手勁一轉,連擲了七八把都是不對,再擲一把之後歎了口氣。

  海老公道:「擲成了什麼?」韋小寶道:「是……是……」海老公哼了一聲,伸手入碗去摸,摸到是四粒兩點,一粒四點,一粒五點,是個「九點」。海老公道:「手勁差了這麼一點兒,梅花變成了九點。不過九點也不小了,你再試試。」

  韋小寶試了十七八次,擲出了一隻「長三」,那比「梅花」只差一級。海老公摸清楚之後,頗為高興,說道:「有些長進啦,去試試手氣吧。今天帶五十……五十兩銀子去。」

  韋小寶适才在箱中翻尋骰子之時,已見到十來隻元寶。說到賭錢,原是他平生最喜愛之事,只是一來沒本錢,二來太愛作假,揚州市井之間,人人均知他是小騙子,除了外來的羊牯,誰也不上他的當。此刻驚魂略定,忽然能去賭錢,何況賭本竟有五十兩之多,那是連做夢也難得夢到的豪賭,更何況有騙局骰子攜去,當真是甫出地獄,便上天堂,就算賭完要殺頭,也不肯就此逃走了。只不知對手是誰,上哪裏去賭,倘若一一詢問,立時便露出了馬腳,那可是個大大的難題。

  他開箱子取了兩隻元寶,每只都是二十五兩,正自凝思,須得想個什麼法子,才能騙出海老公的話來,忽聽得門外有人嘎聲叫道:「小桂子,小桂子!」

  韋小寶走到外堂,答應了一聲。海老公低聲道:「來叫你啦,這就去吧。」韋小寶欣然正要出門,猛然間肚子裏叫一聲苦,不知高低:「那些賭鬼可不是瞎子,他們一眼便知我不是小桂子,那便如何是好?」

  只聽門外那人又叫:「小桂子,你出來,有話跟你說。」

  韋小寶道:「來啦!」當即回到內室,取了塊白布,纏在頭上臉上,只露出了一隻眼睛與嘴巴,向海老公道:「我去啦!」快步走出房門,只見門外一名三十來歲的漢子,低聲問道:「你怎麼啦?」韋小寶道:「輸了錢,給公公打得眼青臉腫。」那人嘻的一笑,更無懷疑,低聲問道:「敢不敢再去翻本?」韋小寶拉著他衣袖走開幾步,低聲道:「別給公公聽見。當然要翻本啦。」那人大拇指一豎,道:「好小子,有種!這就走!」

  韋小寶和他並肩而行,見這人頭小額尖,臉色青白。走出數丈後,那人道:「溫家哥兒倆、平威他們都已先去了。今日你手氣得好些才行。」韋小寶道:「今天再不贏,那……那可糟了!」

  一路上走的都是回廊,穿過一處處庭院花園。韋小寶心想:「他媽的,這財主真有錢,起這麼大的屋子。」眼見飛簷繪彩,棟樑雕花,他一生之中,哪裏見過這等富麗豪華的大屋?心想:「咱麗春院在揚州,也算得上是數一數二的漂亮大院子了,比這裏可又差得遠啦。乖乖弄的東,在這裏開座院子,嫖客們可有得樂子了。不過這麼大的院子裏,如不坐滿百來個姑娘,卻也不象樣。」

  韋小寶跟著那人走了好一會,走進一間偏屋,穿過了兩間房間,那人伸手敲門,篤篤篤三下,篤篤兩下,又篤篤篤三下,那門呀的一聲開了,只聽得玎玲玲、玎玲玲骰子落碗之聲,說不出的悅耳動聽。房裏已聚著五六個人,都是一般打扮,正在聚精會神地擲骰子。

  一個二十來歲的漢子問道:「小桂子幹嗎啦?」帶他來的那人笑道:「輸了錢,給海老公打啦。」那人嘿嘿一笑,口中嘖嘖數聲。韋小寶站在數人之後,見各人正在下注,有的一兩,有的五錢,都是竹簽籌碼。他拿出一隻元寶,買了五十枚五錢銀子的籌碼。

  一人說道:「小桂子,今日偷了多少錢出來輸?」韋小寶道:「呸!什麼偷不偷、輸不輸的?難聽得緊!」他本要烏龜兒子王八蛋的亂罵一氣,但發覺自己說話的腔調跟他們太不像,罵人更易露出馬腳,心想少開口為妙,一面留神學他們的說話。

  帶他進來的那漢子拿著籌碼,神色有些遲疑。旁邊一人道:「老吳,這會兒黴莊,多押些。」老吳道:「好!」押了二兩銀子,說道:「小桂子,怎麼樣?」韋小寶心想:「最好別讓人家留心自己,不要贏多,不要輸多,押也不要押得大。」於是押了五錢銀子。旁人誰也不來理他。

  那做莊的是個肥胖漢子,這些人都叫他平大哥,韋小寶記得老吳說過賭客中有一人叫做平威,這平大哥自是平威了。只見他拿起骰子,在手掌中一陣抖動,喝道:「通殺!」將骰子擲入碗中。韋小寶留神他的手勢,登時放心:「此人是個羊牯!」在他心中,凡是不會行騙的賭客,便是羊牯。平威擲了六把骰子,擲出個「牛頭」,那是短牌中的大點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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