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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回 人淡如菊(3)


  「那是在九年多之前,九月上旬,我到了漢口,向藥材店出賣從關外帶來的老山人參。藥材店主人倒是個風雅人,做完了生意,邀我去看漢口出名的菊花會。這菊花會中名貴的品種倒真不少,嗯,黃菊有都勝、金芍藥、黃鶴翎、報君知、禦袍黃、金孔雀、側金盞、鶯羽黃。白菊有月下白、玉牡丹、玉寶相、玉玲瓏、一團雪、貂蟬拜月、太液蓮。紫菊有碧江霞、雙飛燕、剪霞綃、紫玉蓮、紫霞杯、瑪瑙盤、紫羅傘。紅菊有美人紅、海雲紅、醉貴妃、繡芙蓉、胭脂香、錦荔枝、鶴頂紅。淡紅色的有佛見笑、紅粉團、桃花菊、西施粉、勝緋桃、玉樓春……」

  他各種各樣菊花品種的名稱隨口而出,倒似比武功的招式更加熟習。狄雲有些詫異,但隨即想起,丁大哥是愛花之人,因此那位淩小姐的窗檻上鮮花不斷。他熟知諸般菊花的品種名稱,自非奇事。

  丁典說到這些花名時,嘴角邊帶著微笑,神色甚是柔和,輕輕地道:「我一面看,一面讚賞,和藥店主人談論,說出這些菊花的名稱,品評優劣。我觀賞完畢,將出花園時,說道:『這菊花會也算是十分難得了,就可惜沒綠菊。』

  「忽聽得一個小姑娘的聲音在我背後說道:『小姐,這人倒知道綠菊花。我們家裏的「春水碧波」、「綠玉如意」,平常人哪裏輕易見得?』

  「我回過頭來,只見一個清秀絕俗的少女正在觀賞菊花,穿一身嫩黃衫子,當真是人淡如菊,我一生之中,從未見過這般雅致清麗的姑娘。她身旁跟著一個十四五歲的丫環。那位小姐見我注視她,臉上登時紅了,低聲道:『對不起,先生別見怪,小丫頭隨口亂說。』我霎時間呆住了,什麼話也說不出來。

  「我眼望她出了園子,仍怔怔地不會說話。那藥店主人道:『這一位是武昌淩翰林家的小姐,咱們武漢出名的美人。她家裏的花卉,那是了不起的。』

  「我出了園子,和藥店主人分了手,回到客店,心中除了那位淩小姐之外,再沒絲毫別的念頭。到得午後,我便過江到了武昌,問明途徑,到淩翰林府上去。倘若就此進去拜訪,那是太也冒昧,我在府門外踱來踱去,心裏七上八下,又歡喜,又害怕,又斥駡自己該死。我那時年紀已不算小了,可是就像初墮情網的小夥子一般,變成了只沒頭蒼蠅。」他說到這裏,臉上現出一股奇異的光彩,眼中神光湛湛,顯得甚為興奮。

  狄雲感到害怕,擔心他突然會體力不支,說道:「丁大哥,你還是安安靜靜地歇一會兒。我去找個大夫來給你瞧瞧,未必就真的沒法子治。」說著便站起身來。

  丁典一把抓住他衣袖,說道:「我們倆這副模樣出去找大夫,那不是自尋死路麼?」頓了一頓,歎了口氣,道:「狄兄弟,那日你聽到師妹嫁了別人,氣得上吊。你師妹待你無情無義,實在不值得為她尋死。」

  狄雲點頭道:「不錯,這些年來,我也已想穿啦。」

  丁典道:「倘若你師妹對你一往情深,終於為你而死,那麼,你也該為她死了。」狄雲突然省悟,道:「那位淩小姐,是為你死的?」丁典道:「正是。她為我死了,現下我也就要為她而死啦。我……我心裏很快活。她對我情深義重,我……我也待她不錯。狄兄弟,別說我中毒無藥可治,就是醫治得好,我也不治。」

  驀然之間,狄雲心中感到一陣難以形容的傷心,那當然是為了痛惜良友將逝,可是在內心深處,反而在羡慕他的幸福,因為在這世界上,有一個女子是真心誠意地愛他,甘願為他而死,而他,也是同樣深摯地報答了這番恩情。可是自己呢?自己呢?

  丁典又沉浸在往日的回憶之中,說道:

  「淩翰林的府門是朱紅的大門,門口兩隻大石獅子,我是個江湖人,怎能貿然闖進去?我在門外踱了三個時辰,直踱到黃昏,自己也不知道到底在盼望什麼。

  「天快黑了,我還是沒想到要離開。忽然間,旁邊小門中出來一個少女,悄步走到我身邊,輕聲說道:『傻瓜,你在這裏還不走?小姐說,請你回家去吧!』我一看,正是淩小姐身邊的那個了頭。我的心怦怦亂跳,結結巴巴地道:『你……你說什麼?』

  「她笑嘻嘻地道:『小姐和我賭了東道,賭你什麼時候才走。我已贏了兩個銀指環啦,你還不走?』我又驚又喜,道:『我在這裏,小姐早知道了麼?』那丫鬟笑道:『我出來瞧了你好幾次,你始終沒見到我,你靈魂兒也不見了,是不是?』她笑了笑,轉身便走。我忙道:『姊姊!』她說:『怎麼?你想什麼?』我道:『聽姊姊說,府上有幾本名種的綠菊,我想觀賞一下,不知行不行?』她點點頭,伸手指著後園的一角紅樓,說道:『我去求求小姐,要是她答允,就會把綠菊花放在那紅樓的窗檻上。』

  「那天晚上,我在淩府外的石板上坐了一夜。

  「到第二天早晨,狄兄弟,我好福氣,兩盆淡綠的菊花當真出現在那窗檻之上。我知道一盆叫作『春水碧波』,一盆叫作『碧玉如意』,可是我心中想著的,只是放這兩盆花的人。就在那時候,在那簾子後面,那張天下最美麗的臉龐悄悄地露出半面,向我凝望了一眼,忽然間滿臉紅暈,隱到了簾子之後,從此不再出現。

  「狄兄弟,你大哥相貌平庸,非富非貴,只是個流落江湖的草莽之徒,如何敢盼望得佳人垂青?只是從此之後,每天早晨,我總是到淩府的府門外,向小姐的窗檻瞧上半天。淩小姐倒也記著我,每天總是換一盆鮮花,放在窗檻上。

  「這樣子的六個多月,不論大風大雨,大霜大雪,我天天早晨去賞花。淩小姐也總風雨不改地給我換一盆鮮花。她每天只看我一眼,決不看第二眼,每看了這一眼,總是滿臉紅暈地隱到了簾子之後。我只要每天這樣見到一次她的眼波、她臉上的紅暈,那就心滿意足。她從來沒跟我說話,我也從不敢開口說一句。以我的武功,輕輕一縱,便可躍上樓去,到了她身前。但我從來不敢對她有半分輕慢。至於寫一封信來表達敬慕之忱,那更是不敢了。

  「那一年三月初五的夜裏,有兩個和尚到我寓所來,忽然向我襲擊。他們得知了消息,想搶《神照經》和劍訣。這兩個和尚,便是『血刀門』五僧中的二僧,其中一個我已在牢獄中料理了,那日你親眼瞧見的。可是那時我還沒練成神照功,武功及不上他們,給這兩個惡僧打得重傷,險些性命不保,我躲在馬廄的草料堆中,這才脫難。

  「這一場傷著實不輕,足足躺了三個多月,才勉強能夠起身。我一起床,撐了拐杖,掙扎著便到淩府的後園門外,只見景物全非,一打聽,原來淩翰林已在三個月前搬了家。搬到什麼地方,竟誰也不知。

  「狄兄弟,你想想,我這番失望,可比身上這些傷勢厲害得多。我心中奇怪,淩翰林是武昌大名鼎鼎的人物,搬到了什麼地方,決不至於誰也不知。可是我東查西問,花了不少財物氣力,仍沒半點頭緒。這中間實在大有蹊蹺。顯然,淩翰林或許為了躲避仇家,或許另有特別原因,這才突然間舉家遷徙,不知去向,湊巧的是,我受傷不久,她家裏就搬了。

  「從此我不論做什麼事都是全無心思,在江湖上東遊西蕩。也是我丁典洪福齊天,那日在長沙茶館之中,無意聽到兩個幫會中人談論,商量著要到荊州去找萬震山,說要他交出那部《連城劍譜》來。我想那日萬震山師兄弟三人大逆弑師,為的就是這本劍譜,到底那劍譜是副什麼樣子,倒不妨瞧瞧。於是我悄悄跟著二人,到了江陵。這兩個幫會中人委實是不自量力,一到萬家去生事,就給萬震山拿住了,送到荊州府衙門去。我跟著去瞧熱鬧,一見到府衙前貼的大告示,可真喜從天降。原來那知府不是旁人,正是淩小姐的父親淩退思。

  「這天晚上,我悄悄捧了一盆薔薇,放在淩小姐後樓的窗檻上,然後在樓下等著。第二天早晨,小姐打開窗子,見到了那盆花,驚呼了一聲,隨即又見到了我。我們一年多不見,都以為今生再無相見之日,此番久別重逢,真是說不出的歡喜。她向我瞧了好一會兒,臉有喜色,紅著臉輕輕掩上了窗子。第三天,她終於說話了,問:『你生病了麼?可瘦得多了。』

  「以後的日子,我不是做人,是在天上做神仙,其實就做神仙,一定也沒我這般快活。每天半夜裏,我到樓上去接淩小姐出來,在江陵各處荒山曠野漫遊。我們從沒半分不規矩的行為,然而是無話不說,比天下最要好的朋友還更知己。

  「一天晚上,淩小姐向我吐露了一個大秘密。原來她爹爹雖然考中進士,做過翰林,其實是兩湖龍沙幫中的大龍頭,不但文才出眾,武功也十分了得。我對淩小姐既敬若天神,對她父親自然也甚為尊敬,聽了也不以為意。

  「又有一天晚上,淩小姐對我說,她父親所以不做清貴的翰林,又使了數萬兩銀子,千方百計地謀幹來做荊州府知府,乃是有個重大圖謀。原來他從史書之中,探索到荊州城中某地,一定埋藏有一批數量巨大無比的財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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