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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回 牢獄(7)


  待四名獄卒走後,丁典臉色鄭重,低聲道:「狄兄弟,今天事情很糟糕,當真不巧之極,給仇人認出了我。」狄雲道:「怎麼?」丁典道:「每月十五,知府提我去拷打一頓,那是例行公事。可是今天有人來行刺知府,眼見他性命不保,我便出手相救,只因我身有銬鐐,四名刺客中只殺了三個,第四個給他跑了,這可留下了禍胎。」

  狄雲越聽越奇怪,連問:「知府到底為什麼這般拷打你?這知府這等殘暴,有人行刺,你又何必救他?逃走的刺客是誰?」丁典搖搖頭,歎道:「一時也說不清楚這許多事。狄兄弟,你武功不濟,又沒了力氣,以後不論見到什麼事,千萬不可出手助我。」

  狄雲並不答話,心想:「我姓狄的豈是貪生怕死之徒?你拿我當朋友,你若有危難,我怎能不出手?」

  此後數日之中,丁典只默默沉思,除瞭望著遠處高樓窗檻上的花朵,臉上偶爾露出一絲微笑之外,整日仰起了頭呆想。

  到了十九那一天深夜,狄雲睡得正熟,忽聽得喀喀兩聲。他睜開眼來,月光下只見兩名勁裝大漢使利器砍斷了牢房外的鐵柵欄,手中各執一柄單刀,踴身而入。狄雲驚得呆了,不知如何是好,但見丁典倚牆而立,嘿嘿冷笑。

  那身材較矮的大漢說道:「姓丁的,咱兄弟倆踏遍了天涯海角,到處找你,哪想得到你竟是躲入荊州府的牢房,做那縮頭烏龜。總算老天有眼,尋到了你。」另一名大漢道:「咱們真人面前不說假話,你將那本書取出來,三份對分,咱兄弟非但不會難為你,還立刻將你救出牢獄。」丁典搖頭道:「不在我這裏。早就給言達平偷去啦。」

  狄雲心中一動:「言達平,我二師伯?怎地跟此事有關?」

  那矮大漢喝道:「你故布疑陣,休想瞞得過我。去你的吧!」揮刀上前,刀尖刺向丁典的咽喉。丁典不閃不避,讓那尖刀將及喉頭數寸之處,突然一矮身,欺向身材較高的大漢左側,手肘撞處,正中他小腹。那大漢一聲沒哼,便即委倒。

  那矮大漢驚怒交集,呼呼兩刀,向丁典疾劈過去。丁典雙臂一舉,臂間的鐵鍊將單刀架開,便在同時,膝蓋猛地上挺,撞在矮大漢身上。那人猛噴鮮血,倒斃於地。

  丁典霎息間空手連斃二人,狄雲不由得瞧得呆了。他武功雖失,眼光卻在,知道自己縱然功力如舊,長劍在手,也未必打得過這矮漢子,另外那名漢子未及出手,便已身亡,功夫如何雖瞧不出端倪,但既與那矮漢聯手,想來也必不弱。丁典琵琶骨中仍穿著鐵鍊,竟在頃刻之間便連殺兩名好手,實令他驚佩無已。

  丁典將兩具屍首從鐵柵間擲了出去,倚牆便睡。此刻鐵柵已斷,他二人若要越獄,確實大有機會,但丁典既一言不發,狄雲也不覺得外面的世界比獄中更好。

  第二日早晨,獄卒進來見了兩具屍體,登時大驚小怪地吵嚷起來。丁典怒目相向,狄雲聽而不聞。那獄卒除了將屍首搬去之外,唯有茫然相對。

  又過兩日,狄雲半夜裏又為異聲驚醒。朦朧之中,只見丁典雙臂平舉,正和一名道人四掌相抵,兩人站著不動。他曾聽師父說過,這般情勢是兩個敵手比拼內力。這道人何時進來,如何和丁典比拼內力,狄雲竟半點不知。他師父說,比武角鬥,以比拼內力最為兇險,毫無旋回閃避餘地,動輒便決生死。

  星月微光之下,但見那道人極緩極慢向前跨了一步,丁典也慢慢地退了一步。過了好一會兒,那道人又邁出一步,丁典跟著退了一步。

  狄雲見那道人步步進逼,顯然頗占上風,焦急起來,搶步上前,舉起手上鐵銬往那道人頭頂擊落。鐵銬剛碰到道人頂門,驀地裏不知從何處湧來一股暗勁,猛力在他身上一推。他站立不定,直摔出去,砰的一聲,重重撞到牆上,一屁股坐將下來,伸手撐地欲起,黑暗中卻撐在一隻瓦碗邊上。喀的一響,瓦碗給他按破了一邊,但覺滿手是水。他更不多想,抓起瓦碗,將半碗冷水徑往那道人後腦潑去。

  丁典這時的內力其實早已遠在那道人之上,只是要試試自己新練成的神功,收發之際威力如何,才將他作為試招的靶子。那道人本已累得精疲力竭,油盡燈枯,這半碗冷水潑到後腦,一驚之下,但覺對方的內勁洶湧而至,格格格格爆聲不絕,肋骨、臂骨、腿骨寸寸斷折。他眼望丁典,說道:「你……你已練成了『神照經』……已經……天下……天下……無敵手……」慢慢縮成一個肉團,氣絕而死。

  狄雲的心怦怦亂跳,道:「丁大哥,你這『神照經』原來……原來這等厲害。當真是天下無敵手麼?」丁典臉色凝重,道:「單打獨鬥,本應足以稱雄江湖,但這梟道人受我內力壓擊之後,尚能開口說話,顯然我功力未至爐火純青。三日之內,必有真正勁敵到來。狄兄弟,你能助我一臂之力嗎?」

  狄雲豪興勃發,說道:「但憑大哥吩咐,只是我……我武功全失,就算不失,那也是太過低微。」丁典微微一笑,從草墊下抽出一柄鋼刀,便是日前那兩名大漢所遺下的,說道:「你將我鬍子剃去,咱們使一點詭計。」

  狄雲接過鋼刀,便去剃他的滿腮虯髯,那鋼刀極為鋒銳,貼肉剃去,丁典腮上虯髯紛紛而落。丁典將剃下來的一根根鬍子都放入手掌。

  狄雲笑道:「你捨不得這些跟隨你多年的鬍子麼?」丁典道:「那倒不是。我要你扮一扮我。」狄雲奇道:「我扮你?」丁典道:「不錯。三日之內,將有勁敵到來,那五個人單打獨鬥都不是我對手,但一齊出手,那就十分厲害。我要他們將你錯認為我,全神貫注地想對付你時,我就出其不意地從旁襲擊,攻他們個措手不及。」

  狄雲囁嚅道:「這個……這個……只怕有點……不夠光明正大。」丁典哈哈大笑,道:「光明正大,光明正大!江湖上人心多少險詐,個個都以鬼蜮伎倆對你,你待人光明正大,那不是自尋死路麼?」狄雲道:「話雖如此,不過……」

  丁典道:「我問你:當初進牢之時,你大叫冤枉,我信得過你定然清白無辜,可是怎會在牢裏一關三年多,始終沒法洗雪?」狄雲道:「嗯,這個,我就是難以明白。」丁典微笑道:「是誰送了你進牢來,自然是誰使了手腳,一直讓你不能出去。」狄雲道:「我總是想不通,那萬震山的小妾桃紅和我素不相識,無冤無仇,為什麼要陷害我,叫我身敗名裂,受盡這許多苦楚?」丁典問道:「他們怎麼陷害於你,說給我聽聽。」

  狄雲一面給他剃須,一面將如何來荊州拜夀、如何打退大盜呂通、如何與萬門八弟子比劍打架、師父如何刺傷師伯而逃走、如何有人向萬震山的妾侍非禮、自己出手相救反遭陷害等情一一說了,只是那老丐夜中教劍一節,卻略去不說。只因他曾向老丐立誓,決不洩露此事,再者也覺此事乃旁枝末節,無甚要緊。

  他從頭至尾地說完,丁典臉上的鬍子也差不多剃完了。狄雲歎了口氣,道:「丁大哥,我受這潑天的冤屈,那不是好沒來由麼?那定是他們恨我師父殺了萬師伯。可是萬師伯只是受了點傷,並沒死,把我關了這許多年,也該放我出去了。要說將我忘了,卻又不對。那姓沈的小師弟不是探我來著嗎?」

  丁典側過頭,向他這邊瞧瞧,又向他那邊瞧瞧,只嘿嘿冷笑。

  狄雲摸不著頭腦,問道:「丁大哥,我說得什麼不對了?」丁典冷笑道:「對,對,完全對,哪又有什麼地方不對頭的?倘若不是這樣,那才不對頭了。」狄雲奇道:「什……什麼?」丁典道:「喏!你自己想想。有一個傻小子,帶了一個美貌妞兒到我家來。我見到這妞兒便動了心,可是這妞兒對那傻小子實在不錯。我想占這妞兒,便非得除去這傻小子不可,你想得使什麼法子才好?」

  狄雲心中暗暗感到一陣涼意,隨口道:「使什麼法子才好?」

  丁典逍:「若是用毒藥或是動刀子殺了那傻小子,身上擔了人命,總是多一層干係,何況那美貌妞兒說不定是個烈性女子,不免要尋死覓活,說不定更要給那傻小子報仇,那不是糟了?依我說啊,還是將那傻子送到官裏,關將起來的好。要令那妞兒死心塌地地跟我,須得使她心中惱恨這傻小子,那怎麼辦?第一、須得使那小子移情別戀;第二、須得令那小子顯得是自己撇開這妞兒;第三、最好是讓那小子幹些見不得人的無恥勾當,讓那妞兒一想起來便噁心。」

  狄雲全身發顫,道:「你……你說這一切,全是那姓萬的……是萬圭安排的?」

  丁典微笑道:「我沒親眼瞧見,怎麼知道?你師妹生得很俊,是不是?」

  狄雲腦中一片迷惘,點了點頭。

  丁典道:「嗯,為了討好那個姑娘,我自然要忙忙碌碌哪,一捧捧白花花的銀子拿將出來,送到衙門裏來打點,說是在設法救那個小子。最好是跟那姑娘一起來送銀子,那姑娘什麼都親眼瞧見了,自然好生感激。銀子確是送了給府台大人、知縣大人,送了給衙門裏的師爺,送給了公差,那倒一點不錯。」

  狄雲道:「他使了這許多銀子,總該有點功效吧?」丁典道:「自然有啊,有錢能使鬼推磨,怎麼會沒功效?」狄雲道:「那怎……怎麼一直關著我,不放我出去?」

  丁典笑道:「你犯了什麼罪?他們陷害你的罪名,也不過是強姦未遂,偷盜一些錢財。既不是犯上作亂,又不是殺人放火,那又是什麼重罪了?那也用不著穿了你的琵琶骨,將你在死囚牢裏關一輩子啊。這便是那許多白花花銀子的功效了。妙得很,這條計策天衣無縫。這個姑娘住在我家裏,她心中對那傻小子倒還念念不忘,可是等了一年又一年,難道能一輩子不嫁人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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