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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回 牢獄(6)


  有一天,卻有一個人來探望他。那是個身穿綢面皮袍的英俊少年,笑嘻嘻地道:「狄師兄,你還認得我麼?我是沈城。」隔了三年多,他身材已長高了,狄雲幾乎已認他不出。狄雲的心怦怦亂跳,只盼能聽到師妹的一些訊息,問道:「我師妹呢?」

  沈城隔著柵欄,遞了一隻籃子進來,笑道:「這是我萬師嫂送給你的。人家可沒忘了舊相好,大喜的日子,巴巴地叫我送兩隻雞、四隻豬蹄、十六塊喜糕來給你。」

  狄雲茫然問道:「哪一個萬師嫂?什麼大喜的日子?」

  沈城哈哈一笑,滿臉狡譎的神色,說道:「萬師嫂嘛,就是你的師妹戚姑娘了。今天是她和我萬師哥拜堂成親的好日子。她叫我送喜糕雞肉給你,那不是挺夠交情麼?」

  狄雲身子一晃,雙手抓住鐵柵,顫聲怒道:「你……你胡說八道!我師妹怎能……怎能嫁給那姓萬的?」

  沈城笑道:「我恩師給你師父刺了一刀,幸好沒死,後來養好了傷,過去的事,既往不咎。你師妹住在我萬師哥家裏,這三年來卿卿我我,說不定……說不定……哈哈,明年擔保給生個白白胖胖的娃娃。」他年紀大了,說話更加油腔滑調,流氣十足。

  狄雲耳中嗡嗡作響,似乎聽到自己口中問道:「我師父呢?」似乎聽到沈城笑道:「誰知道呢?他只道自己殺了人,還不遠走高飛?怎麼還敢回來?」又似乎聽到沈城笑道:「萬師嫂說,你在牢裏安心住下去吧,待她生得三男四女,說不定會來瞧瞧你。」

  狄雲突然大吼:「你胡說,胡說!你……你……你放什麼狗屁……」提起籃子用力擲出,喜糕、豬蹄、熟雞,滾了一地。

  但見每一塊粉紅色的喜糕上,都印著「萬戚聯姻,百年好合」八個深紅色小字。

  狄雲拼命要不信沈城的話,可又怎能不信?迷迷糊糊中只聽沈城笑道:「萬師嫂說,可惜你不能去喝一杯喜酒,她可沒忘了你呢……」狄雲雙手連著鐵銬,突然從柵欄中疾伸出去,一把捏住沈城的脖子。沈城大驚想逃。狄雲不知從哪裏突然生出來一股勁力,竟越捏越緊。沈城的臉從紅變紫,雙手亂舞,始終掙扎不脫。

  那獄卒急忙趕來,抱著沈城的身子猛拉,費盡了力氣,才救了他性命。

  狄雲坐在地下,不言不動。那獄卒嘻嘻哈哈地將雞肉和喜糕都撿了去。狄雲瞪著眼睛,可就全沒瞧見。

  這天晚上三更時分,他將衣衫撕成了一條條布條,搓成了一根繩子,打一個活結,兩端縛在鐵柵欄高處的橫檔上,將頭伸進活結之中。他並不悲哀,也不再感到憤恨。人世已無可戀之處,這是最爽快的解脫痛苦的法子。只覺脖子中的繩索越來越緊,一絲絲的氣息也吸不進了。過得片刻,什麼也不知道了。

  可是他終於漸漸有了知覺,好像有一隻大手在重重壓他胸口,那只手一松一壓,鼻子中就有一陣陣涼氣透了進來。也不知道過了多少時候,他才慢慢睜開眼來。

  眼前是一張滿腮虯髯的臉,那張臉咧開了嘴在笑。

  狄雲不由得滿腹氣惱,心道:「你事事跟我作對,我便是尋死,你也不許我死。」有心要起來和他廝拼,但委實太過衰弱,力不從心。那瘋漢笑道:「你已氣絕了小半個時辰,若不是我用獨門功夫相救,天下再沒第二個人救得。」狄雲怒道:「誰要你救?我又不想活了。」那瘋漢得意洋洋地道:「我不許你死,你便死不了。」

  那瘋漢只笑吟吟地瞧著他,過了一會兒,忽然湊到他身邊,低聲道:「我這門功夫叫作『神照經』,你聽見過沒有?」

  狄雲怒道:「我只知道你有神經病,什麼神照經、神經照,從來沒聽見過。」

  說也奇怪,那瘋漢這一次竟絲毫沒發怒,反而輕輕地哼起小曲來,伸手壓住狄雲的胸口,一壓一放,便如扯風箱一般,將氣息壓入他肺中,低聲又道:「也是你命大,我這『神照經』已練了一十二年,直到兩個月前才練成。倘若你在兩個月之前尋死,我就救你不得了。」

  狄雲胸口鬱悶難當,想起戚芳嫁了萬圭,真覺還是死了的乾淨,向那瘋漢瞪了一眼,恨恨地道:「我前生不知作了什麼孽,今世要撞到你這惡賊。」

  那瘋漢笑道:「我很開心,小兄弟,這三年來我真錯怪了你。我丁典向你賠不是啦!」說著爬在地下,咚咚咚地向他磕了三個響頭。

  狄雲歎了口氣,低聲說了聲:「瘋子!」也就沒再去理他,慢慢側過身來,突然想起:「他自稱丁典,那是姓丁名典嗎?我和他在獄中同處三年,一直不知他的姓名。」好奇心起,問道:「你叫什麼?」

  那瘋漢道:「我姓丁,目不識丁的丁,三墳五典的典。我疑心病太重,一直當你是歹人,這三年多來當真將你害得苦了,實在太對你不起。」狄雲覺得他說話有條有理,並沒半點瘋態,問道:「你到底是不是瘋子?」

  丁典黯然不語,隔得半晌,長長歎了口氣,道:「到底瘋不瘋,也難說得很。我只求心之所安,旁人看來,卻不免覺得我太過傻得莫名其妙,也可說是瘋了。」過了一會兒,又安慰他道:「狄兄弟,你心中的委屈,我已猜到了十之八九。人家既然對你無情無義,你又何必將這女子苦苦放在心上?大丈夫何患無妻?將來娶一個勝你師妹十倍的女子,又有何難?」

  狄雲聽了這番說話,三年多來郁在心中的委屈,忍不住便如山洪般奔瀉了出來,但覺胸口一酸,淚珠滾滾而下,到後來,便伏在丁典懷中放聲大哭。

  丁典摟住他上身,輕輕撫摸他長髮。

  過得三天,狄雲精神稍振。丁典低低地跟他有說有笑,講些江湖上的掌故趣事,跟他解悶。但當獄吏送飯來時,丁典卻仍對狄雲大聲呼叱,穢語辱駡,神情與前毫無異樣。

  一個折磨得他苦惱不堪的對頭,突然間成為良朋好友,若不是戚芳嫁了人這件事不斷像毒蟲般咬噬著他的心,這時的獄中生涯,和三年來的情形相比,簡直像是天堂了。

  狄雲曾低聲向丁典問起,為什麼以前當他是歹人,為什麼突然察覺了真相。丁典道:「你若真是歹人,決不會上吊自殺。我等你氣絕好久,死得透了,身子都快僵了,這才施救。普天下除了我自己之外,沒人知道我已練成『神照經』的上乘功夫。若不是我會得這門功夫,無論如何救你不轉。你自殺既是真的,那便不是向我施苦肉計的歹人了。」狄雲又問:「你疑心我向你施苦肉計?那為什麼?」丁典微笑不答。

  第二次狄雲又問到這件事時,丁典仍然不答,狄雲便不再問了。

  一日晚上,丁典在他耳邊低聲道:「我這『神照經』功夫,是天下內功中威力最強、最奧妙的法門。今日起我傳授給你,你小心記住了。」狄雲搖頭道:「我不學。」丁典奇道:「這等機緣曠世難逢,你為什麼不要學?」狄雲道:「這種日子生不如死。咱二人此生看來也沒出獄的指望,再高強的武功學了也毫無用處。」丁典笑道:「要出獄去,那還不容易?我將初步門訣傳你,你好好記著。」

  狄雲甚為執拗,尋死的念頭兀自未消,說什麼也不肯學,仍要尋死。丁典又好氣又好笑,卻也束手無策,恨不得再像從前這般打他一頓。

  又過數日,月亮又要圓了。狄雲不禁暗暗替丁典擔心。丁典猜到他心意,說道:「狄兄弟,我每個月該當有這番折磨,我受了拷打後,回來仍要打你出氣,你我千萬不可顯得和好,否則於你我都是大大的不利。」狄雲問道:「那為什麼?」丁典道:「他們倘若疑心你我交了朋友,便會對你使用毒刑,逼你向我套問一件事。我打你罵你,就可免得你身遭惡毒慘酷的刑罰。」狄雲點頭道:「不錯,這件事既如此重要,你千萬不可說與我知道,免得我一個不小心,走漏了風聲。丁大哥,我是個毫無見識的鄉下小子,倘若糊裏糊塗地誤了你大事,如何對得起你?」

  丁典道:「他們把你和我關在一起,初時我只道他們派你前來臥底,假意討好于我,從中設法套問我的口風,因此我對你十分惱怒,大加折磨。現下我知道你不是臥底的奸細了,可是他們將你和我關在一起,這般三年四年的不放,用意仍在盼你做奸細。只望你討得我的歡心,我向你吐露了機密,他們便可拷打逼問於你。他們情知對付我很難,對付你這個年輕小夥子,那便容易之極。你是知縣衙門的犯人,卻送到知府衙門的囚牢來監禁,自然便是這個緣故。」

  十五晚上,四名帶刀獄卒提了丁典出去。狄雲心緒不寧,等候他回轉。到得四更天時,丁典又是目青鼻腫、滿身鮮血地回到牢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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