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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回 牢獄(8)


  狄雲提起單刀,當的一聲,砍在地下,說道:「丁大哥,原來我一直不能放出去,都是萬圭使了銀子的緣故。」

  丁典不答,仰起了頭沉吟,忽然皺起眉頭,說道:「不對,這條計策中有一個老大破綻,大大的不對。」狄雲怒道:「還有什麼破綻?我師妹終於嫁給他啦。若不是蒙你相救,我自縊身死,那不是萬事順遂,一切都稱了他心?」

  丁典在獄室中走來走去,不住搖頭,說道:「其中有一個大大的破綻,他們如此工於心計,怎能見不到?」狄雲道:「你說有什麼破綻?」

  丁典道:「你師父啊。你師父傷了你師伯後,逃了出去。荊州五雲手萬震山在武林中大大有名,他受傷不死的訊息沒幾天便傳了出去,你師父就算沒臉再見師兄,難道就不派人來接你師妹回家?你師妹這一回家,那萬圭苦心籌劃的陰謀毒計,豈不是全盤落了空?」

  狄雲伸手連連拍擊大腿,道:「不錯,不錯!」他手上帶著手銬,這一拍腿,鐵鍊子登時當當地直響。他見丁典形貌粗魯,心思竟恁地周密,不禁甚為欽佩。

  丁典側過了頭,低聲道:「你師父為什麼不來接女兒回去,這其中定是大有蹺蹊。萬圭他們事先一定已料到了這一節,否則這計策不會如此安排。這中間的古怪,一時之間我確實猜想不透。」

  狄雲直到今日,才從頭至尾地明白了自己陷身牢獄的關鍵。他不斷伸手擊打自己頭頂,大罵自己真是蠢材,別人想也不用想就明白的事,自己三年多來始終莫名其妙。

  他自怨自艾了一會兒,見丁典兀自苦苦思索,便道:「丁大哥,你不用多想啦。我師父是個鄉下老實人,想是他傷了萬師伯,驚嚇之下,遠遠逃到了蠻荒邊地,再也聽不到江湖上的訊息,那說不定也是有的。」

  丁典睜大了眼睛,瞪視著他,臉上充滿了好奇,道:「什麼?你……你師父是個鄉下老實人?他殺了人會害怕逃走?」狄雲道:「是啊,我師父再忠厚老實也沒有了,萬師伯冤枉他偷盜太師父的什麼劍訣,他一怒就忍不住動手,其實他心地再好也沒有了。」

  丁典「嘿」的一聲冷笑,自去坐在屋角,嘴裏輕哼小曲。狄雲奇道:「你為什麼冷笑?」丁典道:「不為什麼。」狄雲道:「一定有原因的。丁大哥,你儘管說好了。」

  丁典道:「好吧!你師父外號叫做什麼?」狄雲道:「叫做鐵鎖橫江。」丁典道:「那是什麼意思?」狄雲遲疑半晌,道:「這種文縐縐的話,我原本不大懂。猜想起來,那是說他老人家武功了得,善於守禦,敵人攻不進他門戶。」

  丁典哈哈大笑,道:「小兄弟,你自己才忠厚老實得可以。鐵鎖橫江,那是叫人上也上不得,下也下不得。老一輩的武林人物,誰不知道這個外號的含意?你師父聰明機變,厲害之極,只要是誰惹上了他,他一定挖空心思地報復,叫人好似一艘船在江心渦旋中亂轉,上也上不得,下也下不得。你如不信,將來出獄之後,盡可到外面打聽打聽。」

  狄雲兀自不信,道:「我師父教我劍法,將招法都解錯了,什麼『孤鴻海上來,池潢不敢顧』,他解作『哥翁喊上來,是橫不敢過』;什麼『落日照大旗,馬鳴風蕭蕭』,他解作『老泥招大姐,馬命風小小』。他字也不大識,怎說得上聰明厲害?」

  丁典歎了口氣,道:「你師父文武雙全,江湖上向來有名,怎會解錯詩句?他城府極深,定有別意。為什麼連自己徒兒也要瞞住,外人可猜測不透了。嘿嘿,倘若你不是這般……這般忠厚老實,他也未必肯收你為徒。咱們別說這件事了,來吧,我給你黏成個大鬍子。」他提起單刀,在梟道人屍體的手臂上斫了一刀。梟道人新死未久,刀傷處流出血來。丁典將一根根又粗又硬的鬍子蘸了血,黏在狄雲的兩腮和下顎。

  狄雲聞到一陣血腥之氣,頗有懼意,但想到萬圭的毒計、師父這個外號,以及許許多多自己不明白的事端,只覺得這世上最平安的,反而是在這牢獄之中。

  第二日中午,獄中連續不斷地關了十七個犯人進來。高矮老少,模樣一瞧即知都是江湖人物,將一間獄室擠得滿滿的,各人都只好抱膝而坐。狄雲見越來越多,不由得暗自心驚,情知這些人都是為對付丁典而來。他本說有五個勁敵,哪知竟來了一十七個。

  丁典卻一直朝著牆壁而臥,毫不理會。

  這些犯人大呼小叫,高聲談笑,片刻間便吵起嘴來。狄雲低下了頭,聽他們的說話。原來這一十七人分作三派,都在想得什麼寶貴的物事。狄雲偶爾目光斜過,與這幹人兇暴的目光相觸,嚇得立刻便轉過頭去,只想:「我扮做了丁大哥,可是我武功全失,待會兒動手,那便如何是好?丁大哥本領再高,也不能將這些人都打死啊。」

  眼見天色漸漸黑將下來。一個魁梧的大漢大聲道:「咱們把話說明在先,這正主兒,是我們洞庭幫要了的。誰要是不服,趁早手底下見真章,免得待會兒拉拉扯扯,多惹麻煩。」他這洞庭幫在獄中共有九人,最是人多勢眾。一個頭髮灰白的中年漢子陰陽怪氣地道:「手底下見真章,那也好啊。大夥兒在這裏群毆呢,還是到院子中打個明白?」那大漢道:「院子就院子,誰還怕了你不成?」伸手抓住一條鐵柵,向左推去,鐵條登時彎了。他隨手又扭彎右邊一條鐵柵,膂力實是驚人。

  這大漢正想從兩條扭彎了的鐵柵間鑽出去,突然間眼前人影晃動,有人擋住了空隙,正是丁典。他一言不發,一伸手便抓住了那大漢的胸口。這大漢比丁典還高出半個頭,但給他一把抓住,竟立即軟垂垂地毫不動彈。丁典將他龐大的身子從鐵柵間塞了出去,拋在院子中。這大漢蜷縮在地下,不動一動,顯是死了。

  獄中諸人見到這般奇狀,都嚇得呆了。丁典隨手抓了一人,從鐵柵投擲出去,跟著又抓一人,接連地又抓又擲,先後共有七人給他投了出去。凡經他雙手抓到,無不立時斃命,連哼也不哼一聲。

  餘下的十人大驚,三人退縮到獄室角落,其餘七人同時出手,拳打腳踢,向丁典攻去。丁典既不拆架,亦不閃避,只伸手抓出,一抓之下,必定抓到一人,而給他抓到的必定死於頃刻,如何受了致命之傷,狄雲全然瞧不出來。片刻之間,七人全死。

  躲在獄室角落裏的餘下三人只嚇得心膽俱裂,一齊屈膝跪地,磕頭求饒。丁典便似沒瞧見,又是一手一個,都抓死了投擲出去。

  狄去只瞧得目瞪口呆,恍在夢中。丁典拍了拍雙手,冷笑道:「這一點兒微末道行,也想來搶奪連城訣!」狄雲一呆,道:「丁大哥,什麼連城訣?」他想到師父與師伯曾為「連城劍法」而吵嘴動武,不知兩者是否便是一物。丁典似乎自悔失言,但也不願出言相欺,冷笑了幾下,並不回答。

  狄雲見這一十七人适才還都生龍活虎,頃刻間個個屍橫就地,他一生中從未見過這許多死人堆在一起,歎道:「丁大哥,這些人都死有餘辜麼?」丁典道:「死有餘辜,倒也不見得。只是這些人個個不存好心。我若不是練成了《神照經》上的武功,給這批人逼供起來,那才真慘不堪言呢。」

  狄雲知他所言非虛,說道:「你隨手一抓,便傷人性命,這種功夫我聽也沒聽說過。我如跟師妹說,她也不會相信……」這句話剛說出口,立即省悟,不由得胸頭一酸,心口似乎給人重重打了一拳。

  丁典卻並不笑他,歎了口長氣,自言自語:「其實呢,縱然練成了絕世武功,也不能事事盡如人意……」狄雲忽然「咦」的一聲,伸手指著庭中的一具死屍。

  丁典道:「怎麼?」狄雲道:「這人沒死透,他的腳動了幾動。」丁典大吃一驚,道:「當真?」說這兩個字時,聲音也發顫了。狄雲道:「剛才我見他動了兩下。」心想:「一個人受傷不死,那也沒什麼大不了,決不能再起來動手。」

  丁典皺起了眉頭,竟似遇上了重大難題,從鐵柵間鑽了出去,俯身查看。

  突然間嗤嗤兩聲,兩件細微的暗器分向他雙眼急射,正是那並沒死透之人所發。丁典向後急仰,兩枝袖箭從他面上掠了過去,鼻中隱隱聞到一陣腥臭,顯然箭上喂有劇毒。那人一發出袖箭,立即挺躍而起,向屋擔上躥去。

  丁典見他輕身功夫了得,自己身有銬鐐,行動不便,只怕追他不上,隨手提起一具屍體向上擲去,去勢奇急。砰的一下,屍體的腦袋重重撞在那人腰間。那人左足剛踏上屋簷,給這屍體一撞,站立不定,倒摔下來。丁典搶上幾步,一把抓住他後頸,提到牢房之中,伸手探他鼻息,這次是真的死了。

  丁典坐在地下,雙手支頤,苦苦思索:「為什麼先前這一下竟沒能抓死他?我的功力之中,到底出了什麼毛病?難道這『神照功』畢竟沒練成?」半天想不出個所以然,惱起上來,伸手又往那屍體的胸口插落,突然一股又韌又軟的力道將他手指彈回,丁典驚喜交集,叫道:「是了,是了!」撕開那人外衣,只見他貼身穿著一件漆黑發亮的裏衣,喜道:「是了!原來如此,倒嚇得我大吃一驚。」

  狄雲奇道:「怎麼?」丁典拉去那漢子的外衣,又將黑色裏衣剝了下來,將屍體擲出牢房,笑嘻嘻地道:「狄兄弟,你把這件衣服穿在身上。」狄雲料到這件黑衣甚是珍貴,道:「這是大哥之物,兄弟不敢貪圖。」丁典道:「不是你的物事,你便不貪圖麼?」語音嚴厲。狄雲一怔,怕他生氣,道:「大哥定要我穿,我穿上就是。」

  丁典正色道:「我問你,不是你的物事,你要不要?」狄雲道:「除非物主一定要給我,我非受不可,否則……否則……不是我的東西,我自然不能要。若是貪圖別人的東西,那不是變成強盜小偷麼?」說到後來,神色昂然,道:「丁大哥,你明白,我是受人陷害,才給關在這裏。我一生清白,從來沒拿過一件半件別人的物事。」

  丁典點頭道:「很好!不枉我丁某交了你這朋友。你把這件衣服貼肉穿著。」

  狄雲不便違拗,除下衣衫,把這件黑色裏衣貼肉穿了,外面再罩上那件三年多沒洗的臭衣。他雙手戴著手銬,肩頭琵琶骨又穿了鐵鍊,更換衣衫委實難上加難,全仗丁典替他撕破舊衫衣袖,方能除下穿上。那件黑色裏衣其實是前後兩片,腋下用扣子扣起,穿上倒也不難。

  丁典待他穿好了,才道:「這件刀槍不入的寶衣,是用大雪山上的烏蠶蠶絲織成的。你瞧,這只是兩塊料子,剪刀也剪不爛,只得前一塊後一塊地扣在一起。這傢伙是雪山派中的要緊人物,才有這件『烏蠶衣』。他想來取寶,沒料想竟是送寶來了!」

  狄雲聽說這件黑衣如此珍異,忙道:「大哥,你仇人甚多,該當自己穿了護身才是。再說,每個月十五……」丁典連連搖頭,道:「我有神照功護身,用不著這烏蠶衣。每月十五的拷打嘛,我是甘心情願受的,用這寶甲護身,反而其意不誠了。一些皮肉之苦,又傷不了筋骨,有甚相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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