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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相見歡(6)


  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忽聽得前面小路上隱隱傳來一陣馬蹄聲。胡斐一躍而起,第一個念頭便是:「她又回來了!」但立即知道是空想,圓性去時並未騎馬,何況來的又非一乘一騎。但聽蹄聲並非奔馳甚急,似乎也不是追兵。

  過了片時,蹄聲漸近,九騎馬自西而來。胡斐凝目看去,見馬上一人相貌俊秀,四十歲不到年紀,卻不是福康安是誰?

  胡斐登時狂怒不可抑止,暗想:「此人執掌天下兵馬大權。清廷欺壓百姓,除了當今皇帝乾隆之外,罪魁禍首,便要數到此人了。他對馬姑娘負情薄義,害得她家破人亡,命在頃刻。他以兵部尚書之尊,忽然來到郊外,隨身侍從自必都是一等一的高手,我雖只二妹相助,也要挫挫他的威風。縱使殺他不了,便嚇他一嚇,也是好的。」昂首走到路心,雙手在腰間一叉,怒目向著福康安斜視。那九人忽見有人攔路,一齊勒馬。

  福康安不動聲色,顯是有恃無恐,只說聲:「勞駕!」胡斐戟指罵道:「你做的好事!你還記得馬春花麼?」

  福康安臉色憂鬱,似有滿懷心事,淡淡地道,「馬春花?我不記得了,那是誰啊?」

  胡斐更加憤怒,冷笑道:「嘿嘿,你跟馬春花生下兩個兒子,不記得了麼?你派人殺死她的丈夫徐錚,不記得了麼?你母子兩人串通,下毒害死了她,也不記得了麼?」

  福康安緩緩搖了搖頭,說道:「尊駕認錯人了。」他身旁一個獨臂道人哈哈笑道:「這是個瘋子,在這裏胡說八道,什麼馬春花、牛秋花。」

  胡斐更不打話,縱身躍起,左拳便向福康安面門打去。這一拳乃是虛勢,不待福康安伸臂擋架,右手五指成虎爪之形,拿向他胸口。他知如一擊不中,福康安左右衛士立時便會出手,因此這一拿既快且准,有如星馳電掣,實是他生平武學的力作,料想福康安身旁的衛士本事再高,也決計不及搶上來化解這一招迅雷不及掩耳的虎爪擒拿。

  福康安「噫」的一聲,徑不理會他的左拳,右手食指和中指陡然伸出,成剪刀之形,點向他右腕的會宗穴和陽池穴,出手之快,指法之奇,胡斐生平從所未見。

  在這電光石火般的一瞬之間,胡斐心頭猛地一震,立即變招,五指勾攏,便去抓他兩根點穴的手指,只消抓住了一扭,非叫他指骨折斷不可。豈知福康安武功俊極,竟不縮手,其餘三根手指一伸,翻成掌形,手臂不動,掌力已吐。

  凡伸拳發掌,必先後縮,才行出擊,但福康安這一掌手臂已伸在外,竟不彎臂,掌力便即送出,招數固奇幻之極,內力亦雄渾無比。

  胡斐大駭,這時身當虛空,無法借力,危急中左掌疾拍,砰的一響,和福康安雙掌相交,刹那間只感胸口氣血翻騰,借勢向後飄出兩丈有餘。他吸一口氣,吐一口氣,便在半空之中,氣息已然調勻,身子挺直,神清氣爽,輕飄飄地落在地下,穩穩站定。

  只聽得八九個聲音齊聲喝彩:「好!」

  看那福康安時,但見他身子微微一晃,隨即坐穩,臉上閃過一絲驚訝,立時又回復了先前鬱鬱寡歡的神氣。

  胡斐自縱身出擊至飄身落地,當真只一荽眼間,可是這中間兩人虛招、擒拿、點穴、扭指、吐掌、拼力、躍退、調息,實已交換了七八式最精深的武學變化。相較之下雖似平手,但一個出盡全力搏擊,一個隨手揮送,瀟灑自如,胡斐顯已輸了一籌。然一個身在半空,一個穩坐馬背,難易有別,其間輸贏又不如何明顯了。

  胡斐萬料不到福康安竟有這等精湛超妙的武功,怔怔地站著,又驚奇,又佩服,臉上卻又掩不住憤怒之色。

  那獨臂道人笑道:「傻小子,知道認錯人了嗎?還不磕頭賠罪?」

  胡斐側頭細看,這人明明是福康安,只裝得滿臉風塵之色,又換上了一身敝舊衣衫,但始終掩不住那股發號施令、統率豪雄的尊貴氣象,如這人相貌跟福康安極像,那也罷了,難道連大元帥的氣度風第華也學得如此神似?心想:「這一干人如此打扮,必是另有陰謀,我可不上這個當。」縱聲叫道:「福康安,你武功很好,我比你不上。可是你做下這許多傷天害理之事,我明知不是你敵手,也終究放你不過。」

  福康安淡淡地道:「小兄弟,你武功很俊啊。我不是福康安。請問你尊姓大名?」胡斐怒道:「你還裝模作樣,戲耍於我,難道你不知道我名字麼?」

  福康安身後一個四十來歲的高大漢子朗聲說道:「小兄弟,你氣概很好,當真是少年英雄,佩服,佩服。」胡斐向他望了一眼,但見他雙目中神光閃爍,威風澳凜,顯是一位武功極強的高手,油然而生欽服之心,說道:「閣下如此英雄豪傑,當世罕有,在下拜服之至,卻何苦為滿洲韃子做鹿犬?」那大漢微微一笑,說道:「北京城邊,天子腳下,你膽敢說這樣的話,不怕殺頭麼?」胡斐昂然道:「今日事已至此,殺頭便殺,又怕怎地?」

  胡斐本來生性謹細,絕非莽撞之徒,只是他究屬少年,血氣方剛,眼看馬春花為福康安害得這等慘法,激動了俠義之心,一切全豁了出去,什麼也不理會了。

  也說不定由於他念念不忘的美麗姑娘忽然之間變成了個尼姑,令他覺得世情慘酷,人生悲苦,要大鬧便大鬧一場,最多也不過殺頭喪命,又有什麼大不了?

  他手按刀柄,怒目橫視著這馬上九人。那獨臂道人一縱下馬,也沒見他伸手動臂,眼前青光一閃,他手中已多了一柄長劍,拔劍手法之快,實是生平從所未見。

  胡斐暗暗吃驚:「怎地福康安手下竟收羅了這許多高手人物?昨日掌門人大會之中,如有這些人在場鎮壓,說不定便鬧不成亂子。」他生怕獨臂道人挺劍刺來,斜身略閃,拔刀在手。那道人笑道:「看劍!」但見青光閃動,在一瞬之間,竟已連刺八劍。

  這八劍迅捷無比,胡斐哪裏瞧得清劍勢來路,只得順勢揮刀招架。他家傳的胡家刀法非同小可,那獨臂道人八劍雖快,仍一一讓他擋住。八劍刺,八刀擋,當當當當當當當當,連響八下,清晰繁密,幹淨利落,胡斐雖略感手忙腳亂,但第九刀立即自守轉攻,回刀斜削出去。那獨臂道人長劍一掠,刀劍粘住,卻半點聲音也不發出來。

  馬上諸人又齊聲喝彩:「好劍法,好刀法!」

  福康安道:「道長,走吧,別多生事端了。」那道人不敢違拗主子之言,應道:「是!」可是他見胡斐刀法精奇,鬥得興起,頗為戀戀不捨,翻身上馬,說道:「好小子,刀法不錯啊!」胡斐心中欽佩,道:「好道人,你的劍法更好!」跟著冷笑道:「可惜,可惜!」

  那道人瞪眼道:「可惜什麼?我劍法中有什麼破綻?」胡斐道:「可惜你劍法中毫無破綻,為人卻有大大的破綻。一位武林高手,卻去做滿洲權貴的奴才。」

  那道人仰天大笑,說道:「罵得好,罵得好!小兄弟,你有膽子再跟我比比劍麼?」胡斐道:「有什麼不敢?最多是比你不過,給你殺了。」那道人道:「好,今晚三更,我在陶然亭畔等你。你要是怕了,便不用來。」

  胡斐昂然道:「大丈夫只怕英雄俠士,豈怕鷹犬奴才!」

  那些人都大拇指一翹,喝道:「說得好!」縱馬而去,有幾人還不住地回頭相顧。

  當胡斐和那獨臂道人刀劍相交之時,程靈素已從廟中出來,她先前怕胡斐和圓性有話要說,故意不出來打擾。待見到福康安時也大為吃驚,見九人遠去,說道:「大哥,怎地福康安到了這裏?今晚你去不去陶然亭赴約?」

  胡斐沉吟道:「難道他真的不是福康安?那決計不會。我罵他那些衛士侍從是鷹犬奴才,他們怎地並不生氣,反贊我說得好?」程靈素又問:「今晚去不去赴約?」胡斐道:「自然去啊。二妹,你在這裏照料馬姑娘吧。」程靈素搖頭道:「馬姑娘是沒什麼可照料的了。她神志已失,支撐不到明天早晨。你約鬥強敵,我怎能不去?」

  胡斐道:「你拆散了福康安苦心經營的掌門人大會,此刻他必已查知原委。你和我同去,豈不兇險?」程靈素道:「你孤身赴敵,我怎能放心?有我在旁,總是多個幫手。」胡斐知她決定了的事無法違拗,這義妹年紀雖小,心志實比自己堅強得多,也只得由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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