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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相見歡(5)


  程靈素裝了一筒煙,狂噴了幾口,跟著又走到廳左廳右,一面噴煙,一面據起了腳在人叢中東張西望。忽然有人叫道:「哎喲,肚子好痛!」叫聲甫歇,四周都有人叫了起來:「啊喲,啊喲!肚痛,肚痛。」程靈素回到胡斐和圓性身邊,使個眼色,彎了腰大叫:「啊唷,肚子好痛,好痛,中了毒啦!」

  那自稱「毒手藥王」的石萬嗔肚中也劇烈疼痛,忙取出一束藥草,打火點燃了。他點燃藥草,原是意欲解毒,程靈素早料到了此著,躲在人叢中叫道:「毒手藥王放毒,毒手藥王放毒!」胡斐跟著叫道:「快,快制住他,毒手藥王要毒死福大帥。」

  一片混亂之中,眾人哪裏還能分辨到底毒從何來,心中震于毒手藥王的威名,認定他一出手便是下毒,何況自己肚中正痛不可當,眼見他手中藥草已經點燃,燒出白煙,料想這煙自然劇毒無比,中者立禱,誰也不敢走近制止。只聽嗖嗖嗖響聲不絕,四面八方的暗器都向石萬嗔射了過去。

  那石萬嗔的武功也真了得,雖在霎時之間成為眾矢之的,竟臨危不亂,一矮身,掀翻一張方桌,橫過來擋在身前,只聽得劈劈啪啪,猶似下了一層密密的冰雹,數十枚暗器盡數打上桌面。他大聲叫道:「有人在茶酒之中下了毒藥,與我何干?」

  此番前來赴會的江湖豪客之中,原有許多人想到福康安召集天下掌門人聚會,只怕暗中安排下陰謀毒計,要將武林中好手一網打盡。須知「儒以文亂法,俠以武犯禁」,歷來人主大臣,若不能網羅文武才士以為己用,便欲加之斧鉞而誅滅,以免為患民間,煽動天下,自來便是如此。這時聽到石萬嗔大叫:「有人在茶酒之中下了毒藥。」個個心驚肉跳,至於福康安自己和眾衛士其實也肚中疼痛,旁人自然不知。

  片刻間廳上更加大亂,許多人低聲互相招呼:「快走,快走,福大帥要毒死咱們。」「要命的快逃!」「快回寓所去服解毒藥物。」

  程靈素自福康安的二子在大廳上現身,她便在思索何人洩漏了秘密,又尋思如何和胡斐逃離險地,待見袁紫衣點倒蔡威,聲稱是他通風報訊,當即在煙管中裝了藥物,噴出毒煙,大廳上人人吸進,無一倖免。她來到福府之前,早就攜帶了毒煙藥物,以做脫身之用。這毒煙不是致命之物,但吸進者少不免頭疼腹痛,痛上大半個時辰方罷。石萬嗔在會中現身,非她事前所知,但這一湊合,她的巧計更易見效,不但眾衛士疑心石萬嗔下毒,更使群豪以為福康安有意暗害,紛紛奪門而走。

  胡斐料知馬春花經此變故,已難痊可,只想殺了福康安為馬春花報仇,但這時王劍英、周鐵鷦等早已保護福康安退入後堂。福康安傳下號令,緊閉府門,誰都不許出去,一面急召太醫,服食解毒藥物。

  群豪見府中衛士要關閉府門,更加相信福康安存心加害,此時面臨生死關頭,也顧不得背負一個犯上作亂的罪名,當即蜂擁而出。眾衛士舉兵刃攔阻,群豪便即還手沖門。自大廳以至府門須經三道門戶,每一道門邊都是乒乒乓乓地鬥得甚為激烈。這次大會聚集了武林各家各派的高手,雖真正第一流的清高之士並不赴會,但到來的卻也均非尋常,眾人齊心外沖,眾衛士如何阻攔得住?

  安提督按住了肚子,向大智禪師、無青子等一干高手說道:「奸人搗亂會場,各位但請安坐勿動。福大帥愛才下士,求賢若渴,對各位極是禮敬。各位千萬不可起疑。」

  程靈素縱聲大叫:「毒死福大帥的兇手,你們怎地不捉?」眾衛士大驚,都問:「福大帥給毒死了嗎?」程靈素一扯圓性和胡斐的衣袖,低聲道:「快走!」三人沖向廳門。

  出門之際,胡斐和圓性不自禁都回過頭來,向屍橫就地、給人踐踏了一陣的鳳天南看去。胡斐心想:「你一生作惡,今日終遭此報。」圓性的心情卻亂得多:「你害得我可憐的媽媽好苦。可是你……你相終究是我親生的爹爹。」胡斐見那鋒利的天龍寶刀上染滿了鮮血,拋在鳳天南的屍身之旁,便想去俯身拾起,一瞥眼見圓性神色淒苦,便不忍過去拾刀。

  三人奔出大門,幾名衛士上來攔阻。圓性揮軟鞭捲倒一人,胡斐左掌拍在一人肩頭,掌力一吐,將那衛士震出數丈,跟著右腳反踢,又踢飛了一名衛士。

  此刻天已大明,府門外援兵陸續趕到。三人避人了一條小胡同中。胡斐道:「馬姑娘失了愛子,不知如何?」圓性道:「那姓蔡的老頭派人將馬姑娘和兩個孩兒送去給福康安,我途中攔截,一人難以分身,只救了馬姑娘出來。」胡斐道:「那好極了。多謝你啦!」

  圓性道:「我將馬姑娘安置在城西郊外一所玻廟裏,往返轉折,因此到得遲了。」胡斐沉吟道:「蔡威這賊不知如何得悉馬姑娘的真相,難道我們露了破綻麼?」程靈素道:「定是他偷偷去查問馬姑娘。馬姑娘昏昏沉沉之中,便說了出來。」

  胡斐道:「必是如此。」圓性道:「若不是程家妹子施這巧計,只怕你我難以平安出此府門。」胡斐點了點頭道:「咱們今日搞散福康安的大會,教他圖謀成空,只可惜讓湯沛逃了。」轉頭對圓性道:「這惡賊已身敗名裂,袁姑娘……你的大仇已報了一半,咱們合力找他,終不成他能逃到天邊。」

  圓性黯然不語,心想我是出家人,現下身份已顯,豈能再長時跟你在一起。

  程靈素道:「少時城門一閉,到處盤查,再要出城便難了。咱們還是趕緊出城。」

  當下三人回到下處取了隨身物品,胡程二人除去臉上喬裝,牽了駱冰所贈的白馬。程靈素笑道:「胡大爺,你嬴來的這所大宅,只好還給那位周大人啦。」胡斐笑道:「他幫了咱們不少忙,且讓他升官之後,再發筆財。」他雖強作笑語,但目光始終不敢和圓性相接。

  三人料想追兵不久便到,忙趕到城門,幸好閉城之令尚未傳到。出得城來,由圓性帶路,來到馬春花安身的破廟。那座廟宇遠離大路,殘瓦頹垣,十分破敗,大殿上神像青面凹首,腰圍樹葉,手裏拿著一束青草放在口中作咀嚼之狀,卻是嘗百草的神農氏。圓性道:「程家妹子,到了你老家來啦,這是座藥王廟。」

  三人走進廂房,見馬春花臥在炕上的稻草之中,氣息奄奄,見了三人也不相識,只不住口地低聲叫喚:「我的孩兒呢,我的孩兒呢?」

  程靈素搭了搭她脈搏,翻開她眼皮瞧了瞧。三人悄悄退出,回到殿上。程靈素低聲道:「不成啦!她受了震盪,又吃驚嚇,再加失了孩子,三件事夾攻,已活不到明日此刻。便我師父複生,只怕也已救她不得。」

  胡斐瞧了馬春花的情狀,便程靈素不說,也知已命在頃刻,想起商家堡中昔日之情,不禁怔怔地掉下淚來。他自在福康安府中見到袁紫衣成了尼姑圓性,心中一直鬱鬱,此刻眼淚一流,觸動心事,再也忍耐不住,嗚嗚咽咽地哭了起來。

  程靈素和圓性如何不明白他因何傷心?程靈素道:「我再去瞧瞧馬姑娘。」緩步走進廂房。圓性給他這麼一哭,眼圈也早紅了,強自忍住便欲奪眶而出的眼淚,顫聲道:「胡大哥,多謝你待我的一片……一片……」說到這裏,淚水再也難忍。

  胡斐淚眼模糊地抬起頭來,道:「你……你難道不能……不能還俗嗎?待殺了那姓湯的,報了父母大仇,求求你,不要再做尼姑了。」

  圓性搖頭道:「千萬別說這樣褻瀆我佛的話。我當年對師父立下重誓,皈依佛祖。身人空門之人,再起他念,已是犯戒,何況……何況其他?」自從她在粵湘道上與胡斐相遇伸量、湘妃廟中良夜共處之後,這些日來柔腸百轉,什麼「他念」都想過了,結果只歸結到自己生來命苦,痛哭良久,此時眼淚也幾乎流幹了,伸袖抹了抹眼,長長歎了口氣。

  兩人呆對半晌,心中均有千言萬語,卻不知從何說起。

  圓性低聲道:「程姑娘人很好,你要好好待她。你以後別再想著我,我也永遠不會再記得你。」胡斐心如刀割,嗚咽道:「程姑娘只是我義妹,我永遠永遠心裏要記著你,想著你。」圓性道:「徒然自苦,複有何益?」一咬牙,轉身走出廟門。

  胡斐追了出去,顛聲問道:「你……你去哪裏?」圓性道:「你何必管我?此後便如一年之前,你不知世上有我,我不知世上有你,豈不乾淨?」胡斐道:「我不要乾淨!我只要跟你在一起!」話聲甚是固執。圓性柔聲道:「我們命裏沒這福氣……」話沒說完,拂袖出門。

  胡斐一呆,見她飄然遠去,竟始終沒轉頭回顧。胡斐身子搖晃,站立不定,坐倒在廟門外的一塊大石上,凝望著圓性所去之處,唯見一條荒草小路,黃沙上印著她淺淺的足印。他心中一片空白,似乎在想千百種物事,卻又似什麼也沒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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