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金庸 > 新修版飛狐外傳 | 上頁 下頁
第十四章 紫羅衫動紅燭移(4)


  袁紫衣嘿嘿一笑,左手擺了幾擺,道:「還有哪一位要賜教?」

  殷仲翔等一齊抱拳,說道:「胡大爺,再見了。」轉身出外,各存滿腹疑團,不知這武功如此高強的少女到底是什麼路道。

  胡斐親自送到大門口,回到花園來時,忽聽得半空中打了個霹靂,抬頭一看,只見烏雲滿天,早將明月掩沒。袁紫衣道:「當真是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想不到胡大哥遊俠風塵,一到京師,卻麵團團做起富家翁來。」

  聽她一提起此事,胡斐不由得氣往上沖,說道:「袁姑娘,這所宅第是那姓鳳奸人的產業,我便是在這屋中多待一刻,也是玷辱了。告辭!」回頭向程靈素道:「二妹,咱們走!」袁殺衣道:「這三更半夜,你們卻到哪裏去?你不見變了天,轉眼便是一場大雨麼?」她剛說了這句話,黃豆般的雨點便已灑將下來。

  胡斐怒道:「便露宿街頭,也勝於在奸賊的屋簷下躲雨。」說著頭也不回地往外便走。程靈素跟著走了出去。忽聽袁紫衣在背後恨恨地道:「鳳天南這奸人,原本死有餘辜。我恨不得親手斬他幾刀!」胡斐站定身子,回頭怒道:「你這時卻又來說風涼話?」袁紫衣道:「我心中對這鳳天南的怨毒,勝你百倍!」頓了一頓,咬牙切齒地道:「你只不過恨了他幾個月,我卻已恨了他一輩子!」說到最後這幾個字時,語音竟已有些哽咽。

  胡斐聽她說得悲切,絲毫不似作偽,不禁大奇,問道:「既然如此,我幾回要殺他,何以你又三番四次地相救?」袁紫衣道:「是三次!決不能有第四次。」胡斐道:「不錯,是三次,那又怎地?」

  兩人說話之際,大雨已傾盆而下,將三人身上衣服都淋得濕了。

  袁紫衣道:「你難道要我在大雨中細細解釋?你便不怕雨,你妹子嬌怯怯的身子,難道也不怕麼?」胡斐道:「好,二妹,咱們進去說話。」

  當下三人走人書房,書童點了蠟燭,送上香茗細點,退了出去。這書房陳設精雅,東壁兩列書架,放滿了圖書。西邊一排長窗,茜紗窗間綠竹掩映,隱隱送來桂花香氣。南邊牆上掛著一幅董其昌的仕女圖;一幅對聯,是祝枝山的行書,寫著白樂天的兩句詩:「紅蠟燭移祧葉起,紫羅衫動柘枝來。」

  胡斐心中琢磨著袁紫衣那幾句奇怪的言語,哪裏去留心什麼書畫?何況他此時讀書尚少,就算看了也是不懂。直到數年之後,有人教到白樂天這兩句詩,他才回憶起此刻情景。

  程靈素卻在心中默默念了兩遍,瞧了一眼桌上紅燭,又望了一眼袁紫衣身上的紫羅衫,暗想:「對聯上這兩句話,倒似為此情此景而設。我混在這中間,卻又算什麼?」

  三人默默無言,各懷心事,但聽得窗外雨點打在殘荷竹葉之上,淅瀝有聲,燭淚緩緩垂下。程靈素拿起燭臺旁的小銀筷,夾下燭心,室中一片寂靜。

  胡斐自幼漂泊江湖,如此伴著兩個紅妝嬌女,靜坐書齋,卻是生平第一次。

  過了良久,袁紫衣望著窗外雨點,緩緩說道:「十七年前,也是這麼一個下雨天的晚上,在廣東省佛山鎮,一個少婦抱著個女娃娃,冒雨在路上奔跑。她不知道要到什麼地方去,她給人逼得走投無路。她的親人都給人害死了,她自己又受了難當羞辱。如不是為了懷中這小女兒,她早跳在河裏自盡了。這少婦姓袁,名叫銀姑。她是我親生的娘,我便是她抱著的這個小女兒。」雨聲淅瀝之中,袁紫衣忍著眼淚,輕輕述說她母親的往事,說到悲苦之處,不免聲帶嗚咽。胡斐瞧著她嬌怯怯的模樣,心生憐惜,就是這個俏麗少女,剛才接連挫敗秦耐之、王劍英、周鐵鷦三大京城高手之時,英風颯然,而此刻燭前細語,宛然是個楚楚可憐的弱女子,不自禁便想低頭好生軟語慰撫。

  她說,她母親銀姑是佛山的鄉下姑娘,長得挺好看,雖然有一點兒黑,但眉清目秀,佛山鎮上的青年子弟給她取了個外號,叫做「黑牡丹」。她家裏是打魚人家,每天清早,她便挑了魚從鄉下送到佛山的魚行裏來。一天,佛山鎮的大財主鳳天南擺酒請客,銀姑那時十八九歲,挑了一擔魚送去鳳府。這真叫做人有旦夕禍福,這個鮮花一般的大姑娘偏生給鳳天南瞧見了。

  姓鳳的妻妾滿堂,但心猶未足,強逼著玷污了她。銀姑心慌意亂,魚錢也沒收,便逃回了家裏。誰知便這麼一回孽緣,她就此懷了孕,她父親問明情由,趕到鳳府去理論。鳳老爺反叫人打了他一頓,說他胡言亂語,撒賴訛詐。銀姑的爹憋了一肚氣回得家來,一病不起,拖了幾個月,終於死了。銀姑肚子大了起來,她的伯伯叔叔說她害死了父親,不許她戴孝,不許她向棺材磕頭,還說要將她裝在豬籠裏,浸在河裏淹死。

  銀姑連夜逃到了佛山鎮上,挨了幾個月,生下了一個小女孩。母女倆過不了日子,只好在鎮上乞討。鎮上的人可憐她,有的就施捨些銀米周濟,背後自不免說鳳老爺的閒話,說他作孽害人。只是他財雄勢大,誰也不敢當著他面提起此事。

  鎮上魚行中有個夥計向來和銀姑很說得來,心中一直偷偷地喜歡她,他托人去跟銀姑說要娶她為妻,還願意認她女兒當作自己女兒。銀姑自然很高興,兩人便拜堂成親。哪知有人討好鳳老爺,去稟告了他。鳳老爺大怒,說道:「什麼魚行的夥計那麼大膽,連我要過的女人他也敢要?」派了十多個徒弟到那魚行夥計家裏,將正在喝喜酒的客人趕個精光,把台椅床灶搗得稀爛,還把那魚行夥計趕出佛山鎮,一此不許他回來,若是回來定要打死。

  銀姑自父親死後,無依無靠,今後生計全依賴著這個新丈夫,好容易盼到能做新嫁娘,拜堂成親,卻給一群如狼似虎的兇惡大漢闖進家來,亂打一場,還將她丈夫趕出家去。銀姑換下了新娘衣服,抱了女兒,當即追出佛山鎮去,盼望追上丈夫從此伴他一世。那晚天下大雨,把母女倆全身都打濕了。她在雨中又跌又奔地走出十來里地,忽見大路上有一個人俯伏在地。她只道是個醉漢,好心要扶他起來,哪知低頭一看,這人滿臉血污,早已死了,竟便是那個跟她拜了堂的魚行夥計。原來鳳老爺命人候在鎮外,下手害死了他。

  銀姑傷心苦楚,真的不想再活了。她用手挖了個坑,埋了丈夫,便想往河裏跳去,但懷中的女娃子卻一聲聲哭得可憐。帶著她一起跳吧,怎忍得下心害死親生女兒?撇下她吧,這樣一個嬰兒留在大雨之中,也必死路一條。她思前想後,咬了咬牙,終於抱了女兒向前走去,說什麼也得把女兒養大。

  程靈素聽袁紫衣說到這裏,淚水一滴滴地流了下來,聽袁紫衣住口不說了,問道:「袁姊姊,後來怎樣了?」袁紫衣取手帕抹了抹眼角,微微一笑,道:「你叫我姊姊,該當把解藥給我服了吧?」程靈素蒼白的臉一紅,低聲道:「原來你早知道了。」斟過一杯清茶,隨手從指甲中彈了一些淡黃色的粉末在茶裏。

  袁紫衣道:「妹子的心地倒好,早便在指甲中預備瞭解藥,想神不知鬼不覺地便給我服下。」說著端過茶來,一飲而盡。程靈素道:「你所中的也並不是什麼厲害毒藥,只不過要大病一場,委頓幾個月,好讓胡大哥去殺那鳳天南時,你不能再出手相救。」袁紫衣淡淡一笑,道:「我早知著了你道兒,只是你如何下的毒,我始終想不起來。進這屋子之後,我可沒喝過一口茶,吃過半片點心。」

  胡斐心道:「原來袁姑娘雖極意提防,終究還是著了二妹的道兒。」他自見鐘兆文在程靈素家中酒水不沾,還是中毒而沉沉大醉,早知他二妹若要下毒,對方絕難躲閃。

  程靈素道:「你和胡大哥在牆外相鬥,我擲刀給大哥。那口刀的刀刃上有一層薄薄毒粉,你的軟鞭上便沾著了,你手上也沾著了。待會得把單刀軟鞭用清水沖洗乾淨。」

  袁紫衣和胡斐對望一眼,心想:「如此下毒,真叫人防不勝防。」

  程靈素站起身來,斂衽行禮,說道:「袁姊姊,妹子跟你賠不是啦。我實不知中間有這許多原委曲折。」袁紫衣起身還禮,說道:「不用客氣,多蒙你手下留情,下的不是致命毒藥。」程靈素道:「姊姊這般美麗可愛,任誰見了,都捨不得當真害你。」袁紫衣微笑道:「你這才可愛呢!」兩人相對一笑。

  胡斐道:「如此說來,那鳳天南便是你……你的……」

  袁紫衣道:「不錯,鳳天南便是我的親生爹爹。他雖害得我娘兒倆如此慘法,但我師父言道:『人無父母,何有此身?』我拜別師父、東來中原之時,師父吩咐我說:『你父親作惡多端,此生必遭橫禍。他如遭難,你可救他三次,以了父女之情。自此之後,你是你,他是他,不再相干』,我媽一生遭到如此慘禍,全是為這鳳老爺所害。我來到中原,第一件事便是去廣東佛山鎮,要殺了這鳳天南為我媽報仇。早一晚夜裏,我到鳳家去踏勘,見到風老爺吩咐手下人,將大批金銀去分送京城以及湖南、廣東各處的大官大府,說是中秋節的節敬。又派人到各省各州府去送禮,受禮的都是江湖上著名的武林大豪,料想都是跟他一鼻孔出氣之人,不是魚肉鄉里的土豪,便是欺壓良善的惡霸。他跟著又與京裏來的兩名武官會晤,說兵部尚書福康安請他去參與什麼天下掌門人大會,他兒子鳳一鳴也在一旁。這鳳一鳴是我哥哥,我見到他眉目鼻子生得和我有三分相像,再回頭瞧了鳳天南一眼,唉,老天爺待我不好,我的相貌,跟這大惡霸竟也有些兒相像。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