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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紫羅衫動紅燭移(5)


  「我心裏一酸,本來按著刀柄的手就松了開來。這人雖無惡不作,畢竟是我爹爹,我就想不認他,終究違背不了天意。第二天,我見到你大鬧英雄酒樓、英雄當鋪,再叫人抬了銀子去賭場大賭,我跟在閒人後面瞧熱鬧,心裏暗暗好笑,趙三……趙半山的這個把弟,果然英雄了得,可也當真胡鬧得緊……」說著抿嘴嫣然一笑。

  卻見胡斐眼中射出怒色,胸口起伏,呼吸沉重,便說道:「胡大哥,你見義勇為,不畏強暴,小妹心裏真的很是佩服。鳳天南這般欺侮鐘家一家人,小妹本也十分憤怒,就算不是為了我媽的怨仇,我這番撞上了,也要出手管一管。後來見你和鳳家父子在北帝廟中相鬥,我想讓你殺了鳳天南最好,但鳳一鳴是我哥哥,這次也沒作惡,我卻想求你饒他一命。鳳天南給你逼得要揮棍自盡,我想也不想,便擲出指環,救了他一命。你給兩個小流氓騙得追了出去,我那時真蠢,竟也跟著去瞧熱鬧,待得想到其中有詐,趕回北帝廟時,鐘家三人都已給鳳天南殺了。胡大哥,真對不起,我要是能早回來得片刻,便能救了鐘家三人。這件事我懊悔了很久,心下好生過意不去,一路跟著你,想追上了你,向你好好地賠個不是。胡大哥,我要向你賠罪,早想好久啦,請你大人大量,原諒小女子自幼沒了父母,少了家教,多有胡作非為!」言語誠摯,臉上盡是溫柔神色,站起身來,屈膝為禮。胡斐也即站起,作揖還禮,說道:「胡斐生性莽撞,過去也多有得罪。」

  袁紫衣繼續說道:「可是一路之上,我偷你的包袱,跟你打打鬧鬧,將你推入河裏,全無賠罪之意,只因趙半山把你說得太好,誇上了天去,說當今十幾歲的少年人中,沒一個及得上你,我也是十幾歲的人,心裏可不服氣了。你武功是強的,為人仁義,果然了不起,可是……可是……」胡斐接口道:「可是這小胡斐做事顧前不顧後,腦筋太過胡塗。兩個小流氓三言兩語,就把他引開了。鐘家三口人,還不是死在他胡塗的手下?他一心要做好事,卻幫助壞人送信去給苗人鳳苗大俠,弄瞎了他一雙眼睛。福公子派人來接他的老相好、私生子,他卻又沒來由地打什麼抱不平。人家擺個圈套要為鳳天南說合,他想也不想,一頭就鑽了進去。這小胡斐是個魯莽匹夫,就算武功,也勝不了一個十幾歲的小姑娘,那晚在湘妃廟中,那小姑娘如當真要殺了他,還不是早已要了他性命?」

  袁紫衣道:「那倒不是,那晚相鬥,你曾多次手下留情,你……你好乖!」那晚湘妃廟中放鬥,胡斐曾以左臂環抱她腰,袁紫衣脫口而說:「放開我!」胡斐便即松臂放開,她贊了他一聲:「好乖!」此刻重提,程靈素不知當時情景,胡斐聽了,不由得心中感到一陣極大甜意,見袁紫衣臉類微露紅暈,更有靈犀相通之美,緩緩問道:「下次再撞到鳳天南,你還救他不救?」袁紫衣道:「我已救過他三次,父女之情已了。我每次救他,都是情不自禁,都知道自己錯了,後來必定偷偷地痛哭一場。我對得起爹爹,卻對不起我過世的苦命媽媽。不!就算我下不了手親自殺他,無論如何,再也不救他了!」說著神色凜然。

  程靈素問道:「令堂過世了麼?」袁紫衣道:「我媽媽逃出佛山鎮後,一路乞食向北。她只想離開佛山越遠越好,永不要再見鳳老爺的面,永不再聽到他名字。在道上流落了幾個月,後來到了江西省南昌府,投入了一家姓湯的府中去做女傭……」胡斐「哦」了一聲,道:「江西南昌府湯家,不知和那『甘霖惠七省』湯大俠有干係沒有?」

  袁紫衣聽到「甘霖惠七省湯大俠」八字,嘴邊肌肉微微一動,說道:「我媽就是死在湯……湯大俠府上的。我媽死後第三天,我師父便帶了我去,帶我到回疆,隔了一十七年,這才回來中原。」胡斐道:「不知尊師的上下怎生稱呼?袁姑娘各家各派的武功無所不會,無所不精,尊師必是一位曠世難逢的奇人。那苗大俠號稱打遍天下無敵手,也不見得有這等本事!」

  袁紫衣道:「家師的名諱因未得她老人家允可,暫且不能告知,還請原諒。再說,我自己的名字也不是真的,不久胡大哥和程家妹子自會知道。至於那位苗大俠,我們在回疆也曾聽到過他的名頭。當時紅花會的無塵道長很不服氣,定要到中原來跟他較量較量,但趙半山趙三叔……」她說到「趙三叔」三字時,向胡斐抿嘴一笑,意思說:「又給你討了便宜去啦!」續道:「趙半山知道其中原委,說苗大俠所以用這外號,並非狂妄自大,卻是另有苦衷,聽說他是為報父仇,故意激使遼東的一位高手前來找他。後來江湖上紛紛傳言,他父仇已報,曾數次當眾宣稱,決不敢再用這個名號,說道:『什麼打遍天下無敵手,這外號兒狗屁不通。大俠胡一刀的武功,就比我高強得多了!』」

  胡斐心頭一凜,問道:「苗人鳳當真說過這句話?」

  袁紫衣道:「我自然沒親耳聽到,那是趙……趙半山說的。無塵道長聽了這話,雄心大起,卻又要來跟那位胡一刀比畫比畫。後來打聽不到這位胡大俠身在何方,只得罷了。那一年趙半山來到中原,遇見了你,回去回疆後,好生稱讚你英雄了得。這次小妹東來,文四嬸便要我騎了她的白馬來,她說倘若遇到『那位姓胡的少年豪傑,便把我這匹坐騎贈了給他。』」

  胡斐奇道:「這位文四嬸是誰?她跟我素不相識,何以蹭我這等重禮?」

  袁紫衣道:「說起文四嬸來,當年江湖上大大有名。她是奔雷手文泰來文四叔的娘子,姓駱名冰,人稱鴛鴦刀。她聽趙半山說及你在商家堡大破鐵廳之事,又聽說你很喜歡這匹白馬,當時便埋怨他:『三哥,既有這等人物,你何不便將這匹馬贈了與他?難道你趙三爺結交得少年英雄,我文四娘子便結交不得?』」

  胡斐聽了,這才明白袁紫衣那日在客店中留下柬帖,說什麼「馬歸正主」,原來乃是為此,心中對駱冰好生感激,暗想:「如此寶馬,萬金難求。這位文四娘子和我相隔萬里,只憑他人片言稱許,便即割愛相贈,這番隆情高義,我胡斐當真難以為報。」又問:「趙三哥想必安好。此間事了之後,我便想赴回疆一行,一來探訪趙三哥,二來前去拜見眾位前輩英雄。」袁紫衣道:「那倒不用。他們都要來啦。」

  胡斐一聽大喜,伸手在桌上一拍,站起身來,說不出的心癢難搔。程靈素知他心意,道:「我給你取酒去。」出房吩咐書童,送了七八瓶酒來。胡斐連盡兩瓶,想到不久便可和眾位英雄相見,豪氣橫生,連問:「趙三哥他們何時到來?」

  袁紫衣臉色鄭重,說道:「再隔四天,便是中秋,那是天下掌門人大會的正日。這個大會是福康安召集的。他官居兵部尚書、總管內務府大臣,執掌天下兵馬大權,皇親國戚個個該屬他管,卻何以要來和江湖上的豪客打交道?」

  胡斐道:「我也一直在琢磨此事,想來他是要網羅普天下英雄好漢,供朝廷驅使,便像是皇帝以考狀元、考進士的法子來籠絡讀書人一般。」袁紫衣道:「不錯,當年唐太宗見應試舉子從考場中魚貫而出,喜道:『天下英雄,人我彀中矣。』福康安開這個大會,自也想以功名利祿來引誘天下英雄。可是他另有一件切膚之痛,卻是外人所不知的。福康安曾經給趙半山、文四叔、無塵道長他們逮去過,這件事你可知道麼?」

  胡斐又驚又喜,仰脖子喝了一大碗酒,說道:「痛快,痛快!趙三哥在商家堡外只約略提過,但來不及細說,無塵道長、文四爺他們如此英雄了得,當真令人傾倒。」

  袁紫衣抿嘴笑道:「古人以漢書下酒,你卻以英雄豪傑大快人心之事下酒。若是說起文四叔他們的作為,你便千杯不醉,也要叫你醉臥三日。」胡斐倒了一碗酒,說道:「那便請說。」

  袁紫衣道:「這些事兒說來話長,一時之間也說不了。大略而言,文四叔他們知道福康安很得當今皇帝乾隆的寵愛,因此上將他捉了去,脅迫皇帝重建給朝廷毀了的福建少林寺,又答允決不加害紅花會散在各省的好漢朋友,這才放了他出來。」

  胡斐一拍大腿,說道:「福康安自然引以為奇恥大辱。他招集天下武林各家各派的掌門人,想是要和文四爺他們再決雌雄?」袁紫衣道:「對了!此事你猜中了一大半。今年秋冬之交,福康安料得文四叔他們要上北京來,是以先行召集各省武林好手。他自在十年前吃了那個大苦頭之後,才知他手下兵馬雖多,卻不足以與武林豪傑對抗。」胡斐鼓掌笑道:「你奪了這九家半掌門,原來是要先殺他一個下馬威。」

  袁紫衣道:「我師父和文四叔他們交情很深。但小妹這次回到中原,卻是為了自己的私事。我先到廣東佛山,想為我苦命的媽媽報仇,也是機緣巧合,不但救了鳳天南的性命,還探聽到了天下掌門人大會的訊息。但我既有事未了,不能去回疆報訊,於是也不怕胡大哥見笑,一路從南到北,胡鬧到了北京,也好讓福康安知曉,他的什麼勞什子掌門人大會,未必能管什麼事。」

  胡斐心念一動:「想是趙三哥在人前把我誇得太過了,這位姑娘不服氣,以致一路上盡伸量我。」向袁紫衣瞪了一眼,說道:「還有,也好讓趙半山他們知道,那姓胡的少年,也未必真有什麼本事。」袁紫衣咯略而笑,說道:「咱們從廣東較量到北京,我也沒能占了你上風。胡大哥,日後我見到趙半山時,你猜我要跟他說什麼話?」胡斐搖頭:「我不知道。」

  袁紫衣正色道:「我說:『趙三叔,你小義弟仁義任俠,慷慨豪邁,不但武功了得,而且人品高尚,果然是一位了不起的英雄好漢!』」

  胡斐萬萬料想不到,這個一直跟自己作對為難的姑娘,竟會當面稱讚自己,不由得滿瞼通紅,大為發窘,心中卻甚感甜美舒暢。從廣東直到北京,風塵行旅,間關千里,他心間意下,無日不有袁紫衣的影子在,只是每想到這位美麗動人、卻又刁鑽古怪的姑娘,七分歡喜之中,不免帶著兩分困惑,一分著惱。今夜一夕長談,嫌隙盡去,原來中間竟有這許多原委,怎不令他在三分酒醉之中,再加上了三分心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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