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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寶刀和柔情(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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臉有刀疤的獨臂怪漢一直縮身廳角,靜觀各人,這時輕輕站起,走到盜魁閻基身前,在他耳邊悄悄說了幾句話。閻基神色大變,忽地站起,向苗人鳳望了一眼,臉上大有懼色,緩緩伸手入懷,取出一個油紙小包。獨臂人夾手奪過,打開一看,見裏面是兩張焦黃的紙片。他點了點頭,包好了放入懷內,重行回到廳角坐下。 那美婦伸衣袖抹了抹眼淚,突然在女孩臉上深深一吻,眼圈一紅,又要流出汩來,終於強行忍住,翟地站起,把女孩交還給了苗人鳳。那女孩大叫:「媽媽,媽媽,抱抱蘭蘭。」那美婦背向著她,宛似僵了一般,始終不轉過身來。 苗人鳳耐著性子等待,等那美婦答應一聲,等她回過頭來再瞧女兒一眼…… 在苗人鳳心中,他早已要將一個人拉過來踏在腳下,一掌打死,但他知道,一定會有人捨命阻止。他的武功是打遍天下無敵手,但他的心腸卻很脆弱,只因為他是極深地愛著眼前這個美婦。 他聽見女兒在哭叫:「媽媽,媽媽,抱抱蘭蘭!」女兒在他懷中掙扎著要到母親那裏。他耐著性子等待,等那美婦答應一聲,等她回過頭來再瞧女兒一眼…… 那美婦是耳聾了,還是她的心像鐵一般剛硬?小女孩在連聲哀求:「媽媽,抱抱蘭蘭!」但媽媽一動也不動,背心沒一點兒顫抖,連衣衫也沒一點擺動。 苗人鳳全身的血在沸騰,他的心要給女兒叫得碎了。三年多之前,滄州雪地裏的事又湧上了心頭:雪地裏橫著六具屍身,苗人鳳腿上中了蔣調侯的兩枚絕門毒針,下半身麻痹,動彈不得。南小姐慢慢醒轉,見自己跌在苗人風懷裏,急忙站起,雙腳一軟,又坐倒在雪地裏。她驚惶已極,連哭也哭不出聲來。 苗人鳳道:「牽過那匹馬來。」聲音嚴厲,南小姐只有遵依的份兒。她將馬牽到苗人鳳身旁,伸出柔軟的手,握住了他蒲扇一般的手掌,想拉他起來。 苗入鳳道:「你走開!」心想:「你怎麼拉得起我?」這時他兩腿已難行動,抬起上身,伸右手握住馬鐙,手臂微一運勁,身子倒翻上了馬背,說道:「拿了那柄刀!」南小姐失魂落魄般拾了寶刀。苗人風伸左手在她腰間輕輕一帶,將她提上了馬背。兩人並騎,慢慢回到小客店中。 苗人鳳運足功勁,才沒在馬上昏暈過去,但一到店前,再也支持不住,翻身落在雪地。兩名店小二奔出來扶了他進去。 苗人風捲起褲腳,將兩枚毒針拔了出來,他叫店小二替他吸出腿上毒血,雖然許以重酬,店小二仍害怕躊躇。 南小姐將柔嫩的小口湊在他腿上,將毒血一口一口地吸出來。她知道:這一來,自己就是他的人了。他是大俠也好,是大盜也罷,再沒第二條路,她已決心跟著他了。苗人鳳也知道:這幾口毒血一吸,自己無牽無掛、縱橫江湖的日子是完結啦。他須得終身保護這女子。這個千金小姐的快樂和憂愁,從此就是自己的快樂與憂愁了。 他及時服了蔣調侯的解藥,性命可保,但絕門毒針非同小可,不調治十天半月,兩腿沒法使喚。他取出銀子,命店小二去收殮了南小姐的父親,也收殮了那五個企圖搶奪寶刀的豪客。南小姐與他同住在一間房裏,服侍他、陪伴他。經過了這場驚心動魄的變故,南小姐一閉眼就看到雪地裏那場慘劇,見到父親為賊人殺死,見到自己手中的寶刀掉下去,殺死了一個人。她常常在睡夢中哭醒。 苗人鳳不善言辭,從來不說一句安慰的言語。但南小姐只要見到他沉靜鎮定的臉色、同情的眼光,就不再害怕了。 她跟他說,她父親南仁通在江南做官,捉到了一名江洋大盜,得到這柄冷月寶刀。不久南仁通調補京官,他要將寶刀獻給當道,滿心只想飛黃騰達,不料卻因此枉自送了性命。苗人鳳問起那江洋大盜的姓名,南小姐卻說不上來,她只知道這大盜是在獄中病死的。他想:不知是哪一個好漢,不明不白地又給害死了。那五名奪刀的豪客,必定識得這個大盜,知道大盜有一柄寶刀,於是一路跟蹤下來。 第五天晚上,南小姐端了一碗藥給苗人鳳喝。他正要伸手去接,忽聽得窗外簌簌幾下響聲。他不動聲色,接過藥碗來慢慢喝了下去。他知窗外有人窺探,但震于自己的威名,不敢貿然動手。暗自盤算:「這多半是奪刀五人的後援,再過五六日,那就不足為懼,苦於這幾日兩腿兀自酸軟無力,若有強敵到來,倒不易對付。」 只聽得啪的一聲,白光閃動,窗外擲進一柄匕首,釘在桌上,微微顫動,匕首上附著一張白紙。南小姐「啊」的一聲驚呼,奔到他身邊。苗人風睡在炕上,伸手夠不著匕首。他冷笑一聲,左掌在桌子邊緣一拍。匕首本來插進桌面數寸,這一拍之下,登時跳起,彈起尺許,跌在他手旁。窗外有人贊道:「金面佛名不虛傳,果然了得!」腳步輕響,兩個人越牆出外。接著馬蹄響起,兩騎馬遠遠去了。 苗人風拿起白紙,見寫著一行字道:「鄂北鐘兆文、鐘兆英、鐘兆能頓首百拜。」 南小姐見他臉色木然,不知是憂是怒,問道:「是敵人找上來了嗎?」苗人鳳點點頭。南小姐道:「你在桌上這麼一拍,他們就嚇走了,是不是?」苗人鳳搖頭道:「他們是來送信的。」南小姐道:「你這麼大本事,他們一定害怕。」苗人風不語,心想:「鄂北鬼見愁鐘氏三兄弟,既然找上來了,就不害怕。」南小姐話是這麼說,心中也自擔優,過了半晌,輕聲說道:「大哥,咱們現下騎馬走了吧,他們找不著的。」苗人鳳搖搖頭,默然不語。 打遍天下無敵手金面佛苗人鳳,怎能在敵人面前逃走?就算為了南小姐而暫且忍辱躲避,但鬼見愁鐘氏三兄弟又怎能讓人躲得開?這些事南小姐是不會懂的。他向來不愛多說話,況且,這些事又何必跟她多說。這一晚南小姐翻來覆去地睡不安穩。她已在全心全意地關懷這個粗手大腳的鄉下人,但苗人鳳卻睡得很沉。 只不過他做了一個夢,夢見一頂花轎,一隊吹鼓手,又夢見一個頭上披著紅巾的新娘子。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童年時瞧見過的,他早已忘了,這時卻忽然夢到了。醒來的時候,似乎還隱隱聽到夢中鼓樂的聲音。黯淡的搖曳的燭光,照在旁邊床上南小姐像芙蓉花那樣柔和、那樣嬌豔的臉上。這朵花卻不在笑,她睡著的時候,也在恐懼,也在傷心和痛苦。她臉上有燭光,卻有更多的陰影。 次日清晨,苗人鳳命店小二做一大碗面吃了,端張椅子,坐在廳中,冷月寶刀放在身旁。他生平不愛事先籌劃,預料的事兒多半做不了准,寧可隨機應變。南小姐見了他的神情,很是害怕,問了他幾句,苗人鳳並不回答,她就不敢再問。 辰牌時分,馬蹄聲響,三乘馬在客店前停住,進來了三個客人。客店中人見了這三人的打扮,都嚇了一跳。原來三人都身穿白色粗麻布衣服,白帽白鞋,衣服邊上露著毛頭,竟是剛死了父母的孝子服色。何三身孝服已穿得半新不舊,若說在服熱孝,卻又不像。 苗人鳳知道鄂北鬼見愁鐘門雄霸荊襄,武功實有獨到造詣,那補鍋匠是鐘氏門徒,武藝已自不弱,眼下鐘氏三兄弟親。到來,此事當真棘手。見三人一般的相貌,都臉色慘白,鼻子又扁又大,鼻孔朝天,只是憑鬍子分別年紀,料來灰白小鬍子的是大哥鐘兆文,黑鬍子的是二哥鐘兆英,沒留鬍子的是三弟鐘兆能。三人進來時腳步輕飄飄的宛如足不點地,果然是勁敵到了。苗人鳳一生之中,敵人愈強,精神愈振,見三人身手不同凡俗,不由得全身骨骼輕輕作響。鐘氏三兄弟上前同時一揖到地,齊聲說道:「苗大俠請了。」苗人鳳拱手還禮,說道:「請了,恕在下腿上有傷,不能起立。」鐘兆文道:「苗大俠你家腿上不便,原本不該打擾,只是殺徒之仇,不能不報,請苗大俠你家恕罪。」他「你家,你家」,滿口湖北土腔,苗人風點點頭,知是「你老人家」客氣話的簡稱,不再答話。 鐘兆文道:「苗大俠威震天下,我們三兄弟單打獨鬥,不是你家敵手。老二、老三,咱哥兒一齊上啊!」鐘兆英、鐘兆能怪聲答應,叫道:「老大,咱哥兒一齊上啊!」這三兄弟是武林中的成名人物,雖怪聲怪氣,怪模怪樣,在江湖上卻輩分甚高,行事持重,武功又強,因此在兩湖一帶已闖下極大基業。三人怪聲一作,嗆啷啷響聲不絕,各從身邊取出一對判官筆。 客店中夥伴客人見這三人到來,早知不妙,這時見取出兵刃,人人遠避,登時大廳中空蕩蕩的一片。南小姐關心苗人鳳安危,卻留在廳角之中。苗人鳳見她一個嬌怯弱女,居然有此膽量,大是喜慰。只因南小姐在廳角這麼一站,苗人鳳自此對她生死以之,傾心相愛,當廠向她微微一笑,抽出冷月寶刀。 鐘氏兄弟見那刀青光閃動,寒氣逼人,同聲贊道:「好刀!」 三兄弟齊聲怪叫。鐘兆文雙筆當胸直指,兆英攻左,兆能襲右。苗人鳳端坐椅中,橫刀不動,待六枝鑌鐵判官筆的筆尖堪堪點到身邊,突然寶刀一揮,呼呼風響,向三人各砍一刀。鐘氏三兄弟果然身負絕藝,見他刀勢來得奇特,各自身形飄動,讓了開去。他們只知苗家劍法獨步大下,不料他刀法竟也如此精奇,心下均甚駭異。苗人鳳此時使的是胡一刀所授的胡家刀法,變化奧妙,靈動絕倫,就只吃虧在身子不能移動,一刀砍出,難以連續追擊,否則數刀之間,便可傷得鐘氏兄弟中一人。 四人一動上手,大廳中刀光筆影,登時鬥得兇險異常。鐘氏三兄弟輕功了得,三人分進合擊,此來彼往,六枝判官筆宛如一人六臂所使。苗人風使開刀法,攻拒削砍,絲毫不落下風。他想今日之鬥務須猛下殺手,重傷他兄弟三人,否則自己與南小姐性命難以周全。只素知鐘氏三兄弟安分守己,並無歹行劣跡,江湖上聲名甚好,卻不必取他們性命。眼見三兄弟的招數愈來愈緊,每一招都點打他上身大穴,只要稍一疏神,不但一世英名付于流水,連這嬌豔溫柔的南小姐也得落入敵手受苦。想到此處,刀招加沉,猛力砍削。三兄弟怕他力大刀利,不敢讓兵刃給他寶刀碰到了,圍攻的圈子漸漸放遠。 鐘兆英眼見難以取勝,突然一聲怪叫,身子斜撲,著地滾去,竟到苗人鳳背後攻他下盤。這一著甚是險毒,苗人鳳在椅上不能轉動,敵人攻他背後椅腳,如何護守得著?鐘兆英連攻數招,一筆橫砸,喀的一聲,將椅腳打斷了一根。椅子一側,苗人鳳身子跟著傾側。南小姐「啊」的一聲,驚呼出來。苗人鳳左手倏地探出,往鐘兆英臉上抓去。鐘兆英大驚,急忙滾開相避,當當兩響,他與鐘兆能手中的判官筆已各有一枝為寶刀削斷。鐘兆文肩頭劇痛,卻給刀刃劃了一道口子。苗人鳳一刀同時攻逼三敵,這一招叫做「雲龍三現」,乃是胡家刀法中的精妙招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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