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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寶刀和柔情(4)


  鐘氏三兄弟各展輕功躍開,三人互相望一眼,臉上皆有驚駭之色。鐘兆英道:「老大,掛了彩啦?」鐘兆文道:「不礙事。」他見苗人鳳椅子斜傾,坐得搖搖欲墜,心想如此良機,日後再難相逢,只是忌憚他寶刀鋒利,刀法精奇,抱拳說道:「兵刃上我三兄弟不是敵手,我們再領教你家拳招掌法。」這話兒說得冠冕堂皇,卻不懷好意,乃要敵人。去其長。他三人此來乘人之危,乃是仇殺拼命,並非比武較藝,苗人鳳本來大可不必理會這番說話,但他藝高人膽大,一聲冷笑,寶刀歸鞘,點了點頭,說道:「好!」

  三兄弟拋下判官筆,蹦跳躥躍,攻了上來。三人每一步都是跳躍,竟無一步踏行。苗人鳳的掌法何等威猛,一經施展,三兄弟欺不近八尺以內,也是鐘門武功卓然成家,否則單是給他掌力一震,已受重傷。鐘兆英人最機靈,見他椅腳斷了一隻,已難坐穩,心想依樣葫蘆,再打斷一隻椅腳,非叫他摔倒不可,當下又使出地堂拳法,滾向苗人鳳椅後,猛地右腿橫掃,喀喇一響,果然又將椅腳踢斷了一隻。

  那椅子本已傾側,此時急向後倒。苗人鳳伸手在椅背一按,人已躍起。他惱恨鐘兆英狡詐,從半空中如大鷹般向他撲擊下來。鐘兆英嚇得心驚膽戰,大叫:「老大,老三!」兆文、兆能雙雙從旁來救。苗人鳳雙掌發力,左掌打在鐘兆文肩頭,右掌拍在鐘兆能胸口,兩人雙雙向外跌出。鐘兆英幾個翻身逃出廳門,苗人鳳也已摔倒在地。

  三兄弟片刻間均為掌力震傷,見他如此神勇,哪敢進來再鬥?鐘兆英瞥見店門旁堆滿驢馬的草料,心念一動,取出火折晃著了,便在草料上一點。那麥稈幹得透了,登時起火,順風燒向店堂。客店中店夥客商見到火頭,一陣大亂,紛紛奔出。三兄弟拿著判官筆在門口監視,叫道:「誰救那壞了腿的客人,老子打開他腦袋瓜子!」眾人自逃性命不及,又有誰敢去救人?

  苗人風見霎時之間風助火勢,濃煙火舌捲進廳來,自己雙腿不能行走,敵人又守在門口,暗道:「難道我一世英雄,今日竟活活燒死在這裏不成?」轉眼見南小姐已隨眾人逃出,心下略寬,火光中見屋角裏放著一捆粗索,暗叫:「天可憐見!」爬著過去抖開繩索,在手臂上繞了十來圈。

  鐘氏兄弟眼見煙火圍門,這個當世無敵的苗人鳳勢必葬身火窟,三人心中大喜,相視而笑。

  南小姐當危急時奪門而出,此時卻想起苗人鳳尚在店內,他為相救自己而受傷喪生,不禁大為難受,珠淚盈眶,正自難忍,猛聽得店堂內一聲大喝,一條繩索從火焰中竄將出來,一端已捲住門外那株大銀杏的樹幹。接著繩子一蕩,苗人鳳又高又瘦的身軀已飛了出來。

  眾人見他突似飛將軍自天而降,無不駭然。苗人風左手抓繩,身子。空中向鐘氏三兄弟撲去。三鐘嚇得魂飛天外,已無鬥志,當即發足奔逃。他三人輕功雖高,終不及苗人風拉著繩子飛蕩迅速,給他伸出蒲扇大的手掌,一擲一抓,一抓一擲,將三兄弟先後投人火窟。總算三人武功均高,一人火堆,急忙逃出,但已燒得鬚眉盡焦,狼狽不堪。到此地步,三兄弟哪敢逗留,馬匹也不要了,向南急奔而去,但聽苗人鳳豪邁爽朗的大笑聲,從身後不絕傳來。

  苗人鳳想到當年力戰鬼見愁鐘氏三雄的情景,嘴角上不自禁出現了一絲笑意,然而這是愁苦中的一絲微笑,是傷心中一閃即逝的歡欣。於是他想到腿上傷癒之後,與南小姐結成夫婦,那個刻骨銘心、傾心相愛的妻子,就是眼前這個美婦人。她在身前不過五尺,這五尺卻比五千里、五萬里的路程更加遙遠。

  於是他想到兩人新婚後那段歡樂的日子,他帶著嬌妻一同去拜祭胡一刀夫婦的墓,見墳墓壞處修整好了,他把冷月寶刀封在墳前地下土中,心裏想:「世上除了胡一刀外,再也沒人配用這口寶刀。他既不在世上了,寶刀就該陪著他。要是他仍在世上,自己自會雙手奉刀,送了給他,然後和他相對痛飲,盡醉方休。」

  在胡一刀的墓前,他把當年這場比武與誤傷的經過說給妻子聽。他從來不愛多說話,這一天卻是說得滔滔不絕。這件事在他心中鬱積了十年,直到今天,方在最親近的人面前發洩出來。他辦了許多酒菜來祭奠胡一刀,擺滿了一桌,就像當年胡夫人在他們比武時做了一桌菜那樣。

  於是他喝了不少酒,好像這位生平唯一的知己復活了,與他一起歡談暢飲。他愈喝得多,愈說得多。說了如何用胡家刀法打敗威震荊襄的鐘氏三雄,從刀法說到對這位遼東大俠的欽佩與崇仰,說到造化小兒弄人,人世無常,說到胡夫人對丈夫的情愛,他說:「像這樣的女人,要是丈夫在水裏,她一定也在水裏,丈夫在火裏,她也在火裏……」

  突然之間,看到新娘臉色變了,掩著臉遠遠奔開…他追上去想要解釋,但他醉了,他不會說話,何況,他心中確是記得客店中鐘氏三雄火攻的那一幕……他是在火裏,而她卻獨自先逃了出去……

  他一生慷慨豪俠,素來不理會小節,然而這是他生死以之相愛的人……在他腦子裏,一直覺得南蘭應該逃出去,她是女人,不會半點武功,見到了濃煙烈火自然害怕,她那時又不是他妻子,陪著他死了,又有什麼好處?……但在心裏,他深深盼望在自己遇到危難之時,有個心愛的人守在身旁,盼望心愛的人不要棄他而先逃……他一直羡慕胡一刀有個真心相愛的夫人,自己可沒有。胡一刀雖早死,這一生卻比。己過得快活。

  酒醉後,在胡一刀墓前,無意中說錯一句話,也可說是無意中流露了真心。這句話造成了夫妻間永難彌補的裂痕。雖然,苗人鳳始終極深厚極誠摯地愛著妻子。

  他永遠不再提到這件事,甚至連胡一刀的名字也不提,南蘭自然也不會提。

  後來女兒若蘭出世了,像母親一般的美麗,像母親一般的嬌嫩,夫妻間的感情也加深了一層。然而,他是出身貧家的江湖豪傑,妻子卻是官家的千金小姐。他天性沉默寡言,整天板著臉,妻子卻需要溫柔體貼,低聲下氣地安慰。她要男人風雅斯文、懂得女人的小性兒,要男人會說笑,會調情……苗人鳳空具一身打遍天下無敵手的武功,妻子所要的一切卻全沒有。如果鹵小姐會武功,有一點江湖豪氣,或許會佩服丈夫的本事,會懂得他為什麼是當世一位頂天立地的奇男子。但她壓根兒瞧不起武功,甚至從心底裏厭憎武功。因為,她父親是給武人害死的,起因是在於一把刀;又因為,她嫁了一個不理會自己心事的男人,起閔是在於這男人用武功救了自己。

  她一生中曾有一段短短的時光,對武功感到了一點興趣,那是丈夫的一個朋友來作客的時候。那就是這個英俊瀟灑的田歸農。他沒一句話不在討人歡喜,沒一個眼色不是軟綿綿的叫人想起了就會心跳。但奇怪得很,丈夫對這位田相公卻不大瞧得起,對他愛理不理的,招待客人的事兒就落在她身上。相見的第一天晚上,她睡在床上,睜大了眼睛望著黑暗的窗外,忍不住暗暗傷心:為什麼當日救她的不是這位風流俊俏的田相公,偏生是這個木頭一般睡在身旁的丈夫?她卻不懂,這個田相公武功不夠,根本救不了她,就算能救,他也不肯冒險出手。

  過了幾天,田歸農跟她談論武功,發覺她一點兒也不會,便教了她幾路拳腳。她學得很起勁,雖然她還是不喜歡武功,只因是他教的,於是就興致勃勃地學了。終於有一天,她對他說:「你跟我丈夫的名字該當對調了才配。他最好是歸農種田,你才真正是人中的風凰。」也不知是他早有存心,還是因為受到了這句話再加上眼色的諷喻,終於,在一個熱情的夜晚,賓客侮辱了主人,妻子侮辱了丈夫,母親侮辱了女兒。

  那時苗人鳳在月下使刀,他們的女兒苗若蘭甜甜地睡著……

  南蘭頭上的金鳳珠釵跌到了床前地上,田歸農給她拾了起來,溫柔地給她插在頭上,鳳釵的頭輕柔地微微顫動……

  她於是下了決心。丈夫、女兒、家園、名聲……一切全別了,她要溫柔的愛,要體貼和熱情。於是她跟著這位俊俏的相公從家裏逃了出來。丈夫抱著女兒從大風雨中追趕了來,女兒在哭,在求,在叫「媽媽」。但她已經下了決心,只要和歸農在一起,哪怕只過短短的幾天也是好的,只要和歸農在一起,給丈夫殺了也罷,別了也罷。她很愛女兒,然而這是苗人風的女兒,不是田歸農和她生的女兒。她聽到女兒的哭求,但在眼角中,她看到了田歸農動人心魄的微笑,因此她不回過頭來。

  苗人風在想:「只盼她跟著我回家去、這件事以後我一定一句不提,我只有加倍愛她,只要她回心轉意,我要她,女兒要她!」

  苗夫人在想:「他會不會打死歸農?他很愛我,不會打我的,但會不會打死歸農?」

  苗若蘭小小的心靈中在想:「媽媽為什麼不理我,不肯抱我?我不乖嗎?」

  田歸農也在想他的心事。他的心事是深沉的。他想到闖王所留下的無窮無盡的財寶,苗夫人是打開這寶庫的鑰匙。當然,她很美麗,嬌媚無倫,但更重要的是闖王的寶庫,苗人鳳會不會打死我呢?

  苗人鳳在等待,廳上的鏢客、群盜、侍衛、商家堡的主人、獨臂人和小孩,大家都在等待。

  廳上有很多人,但誰也不說話,只聽到一個小女孩在哭叫:「媽媽!媽媽!抱抱蘭蘭!」

  即使是最硬心腸的人,也盼望她回過身來抱一抱女兒。

  自從走進商家堡大廳,苗人鳳始終沒說過一個字,一雙眼像鷹一般望著妻子。

  外面在下著傾盆大雨,電光閃過,接著便是隆隆的雷聲。大雨絲毫沒停,雷聲也是不歇地響著。

  終於,苗夫人的頭微微一側。苗人風的心猛地一跳,他看到妻子在微笑,眼光中露出溫柔的款款深情。她是在瞧著田歸農。這樣深情的眼色,她從來沒向自己投注過一次,即使在新婚中也從來沒有過。這是他生平第一次瞧見。

  苗人鳳的心沉了下去,他不再盼望,緩緩站起,用油布細心地妥帖地裹好了女兒,放在自己胸前。他非常非常的小心,世界上再沒這樣慈愛、這樣傷心的父親。

  他大踏步走出廳去,始終沒說一句話,也不回頭再望一次,因為他已經見到了妻子那深情的眼色。大雨落在他壯健的頭上,落在他粗大的肩上,雷聲在他的頭頂響著。

  小女孩的哭聲還在隱隱傳來,但苗人鳳大踏步去了。他抱著女兒,在大風大雨中大踏步走著。

  他們沒有回家去。這個家,以後誰也沒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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