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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回 空負安邦志 遂吟去國行(10)


  羅大千道:「北京南來的一個官員,帶了個少年同來,說是崇禎皇帝的太子……」袁承志心道:「這是阿九的弟弟,我倒見過。」羅大千道:「朝廷知道了,派人去查明,這些人有的在北京做過講官,教過太子的書,太子一見便認了他們出來,先叫他們名字。這些官員受過福王宏光皇帝和馬士英的指點,說倘若真是太子,宏光皇帝就得讓位,自然都回報說不認得。朝廷不問情由,就將這少年下在獄中,到底是不是太子,原也難說。這件事傳了開來,在長江上游帶兵的將軍中有個左良玉,官封甯南伯,駐兵武昌。他跟馬士英不合,說監禁太子,乃大大不忠,於是發兵東下,要清君側,兵到九江,左良玉突然急病身亡,部兵由他兒子左夢庚統帶。南京調黃得功沿江堵截,左夢庚不會打仗,兵敗降清。」

  朱安國道:「咱們該當回復史閣部才是。」袁承志道:「便請朱叔叔辛苦一趟,送幾件禮物去揚州,說我們願以客軍身份,跟史閣部聯手抗清。清兵如犯淮泗,我軍便擾清兵後方牽制,共同打仗,但我們不奉朝廷號令。」朱安國奉命而去。

  不久,洪勝海、程青竹、沙天廣、胡桂南、鐵羅漢等留京夥伴齊到山東,來歸金蛇營。袁承志與孫仲壽、羅大千、倪浩、沙天廣、程青竹等整頓部屬,准擬抗清援史,將三營兵馬,操練得進退如意。

  四月間消息傳來,清兵都統准塔敗明兵於沛縣,攻陷徐州,此後又敗劉澤清于淮安,通州、如皋等城皆陷,劉澤清降清。多鐸大軍由歸德趨泗州,乘夜渡淮,將金蛇營和史可法部隔成兩截。金蛇營兵少,難以正面大攻清軍,派了一千兵到揚州助戰,另在清軍背後不住騷擾,以作牽制。不久便聽到揚州城破、史閣部殉難的噩耗。其後朱安國滿身血污的回報,說當日史閣部見到金蛇營派兵助戰,大為讚歎感謝,多多拜上袁將軍,並對袁督師當年冤死一事大表不平,有一短簡致袁承志,寫了十六個字:「共抗清虜,督師有子,並肩禦敵,洗冤報國。」

  袁承志甚為感慨,問起史閣部戰況,朱安國不禁流淚,說清兵於四月十五日攻揚州城,史閣部五次拒降,奮力應戰,朱安國也在他身邊助戰,到二十五日城陷,史閣部就義。金蛇營派去助戰的一千名兵將大部殉難。城破後清兵大肆燒殺,十日之間殺了八十餘萬人,後來稱為「揚州十日」,慘酷無比。朱安國於城陷後帶了少數部兵逃出。

  袁承志與孫仲壽等籌商今後大計。南明朝廷中君臣腐敗,互相爭奪權位,南京看來也是指。可破。闖王敗至陝西,軍紀未見大改,百姓不附,諸將解體,引兵至湖北時連戰敗績,據說在通城九宮山中為村民所擊斃,惟事無佐證,不知真假。劉宗敏等大將多數為清軍擒斬。牛金星降清,連他兒子劉銓,都在清朝做了小官。

  眾人都說眼下國步艱難,繼承袁督師遺志,唯有抗虜到底,雖清兵勢大,又複精強悍勇,看來取勝無望,但大丈夫捐軀報國,有死而已。當下沙天廣、程青竹分別去北直隸、山東布政使司自己原來所轄各盜寨,招攬舊屬兄弟;吳平、羅立如、焦宛兒等去南京應天府招攬金龍幫舊人及其他幫會同道;羅大千、倪浩等前往關遼一帶,招攬袁崇煥在寧錦山海關一帶所遺的舊部。再加上蓋孟嘗等七省會盟的盟友,人眾大集。金蛇營成立後,招攬的豪傑本已不少,但要抗清卻大大不夠,於是又樹起義旗,廣募兵將,馬谷山山前山後起造山寨,一時間好生興旺。

  「金蛇營」的名稱既已取消,「山宗營」之名外人多不明其義,袁承志與各人會商,決定重振「大明崇字營」的新名,這名稱本來和「金蛇營」、「山宗營」二名並用,此後則專用此名,樹起旗幟,聯絡膠東各州縣百姓。前明官員中有的忠於前朝,問起「崇字」的由來,招兵者不說是來自袁崇煥的「崇」字,而是來自「崇禎」的「崇」字,便有不少前明的散官、敗兵潰卒投順。承志與孫仲壽將眾兄弟分成五營,稱為「崇字一營」、「二營」等名號,日日操練兵馬,為籌糧餉,佔據了附近鹽山、東陵、陽信、海豐等州縣。

  這日袁承志帶同羅大千、崔希敏二人巡視轄地,來到富平鎮郊區,只見百餘名「崇字三營」的兵丁在搶掠百姓,還有人將十餘名年輕婦女捆縛了擄去。承志大怒,上前干預,一劍便將帶隊的把總殺了。副把總大叫:「冤枉,冤枉!」承志問起原由,原來這一營歸洪勝海統帶,軍中無糧,兵士已挨了幾天餓,把總稟明了洪勝海,帶隊出來征糧。袁承志召集洪勝海以及崇字三營的其餘各隊把總,詢問詳情。

  卻原來崇字各營人數大增,已擴至十營,這時已達二萬餘人,而錢財管理不善,袁承志先前所得寶藏、所劫糧餉已花用殆盡,各營數月來糧餉不繼,不但對兵卒欠餉,且口常伙食亦供應不足。各營兵將相互皆是素識,起初大家都憑著這「義氣」兩字,缺餉無糧,也都知道國勢艱危,咬著牙關忍了下來,但時日一久,有許多士兵忍耐不住了,先是向附近百姓家盜牛牽羊、偷雞摸狗,到後來更提刀搶劫。崇字營加盟的兄弟,一大夥本來便是盜夥,於這「姦淫擄掠」四字乃是家常營生,上官見大夥熬得辛苦,有時便也眼開眼閉,不加禁止。袁承志嚴查之下,察覺有幾名把總竟爾率領下屬,殺了百姓,將他們的妻子女兒都占了過來,逕自入居其屋,不住營房。

  袁承志心中氣苦,親自提劍把這幾名最殘虐不法的把總殺了,將崇字三營的統帶官洪勝海叫來,狠狠訓斥,提起血淋淋的金蛇劍,便要向他頸中砍落。

  洪勝海雙膝跪地,叫道:「袁相公,是我錯了,請你殺了我之後,饒了其餘的兄弟。是小人帶不來隊,准許他們亂搞的。」承志見到他哀懇的眼色,想起他平時對己服侍辛勞,忠心耿耿,他是海盜出身,向來做慣了壞事,並不覺得搶掠百姓是如何不該,心想:「崇字營建立未久,缺糧欠餉,大家日子過得好慘。平時咱們只講究操練陣法,教導如何殺敵取勝,確是甚少講究軍紀,教導弟兄們須得『愛民如子』。我這一劍砍下去,雖不是『濫殺無辜』,只怕是『不教而誅』了!殺他是該的,但我自己,難道就沒罪嗎?就不該殺嗎?」

  袁承志血劍懸在半空,心下沉吟,這一劍該不該劈下去?猛聽得號角嗚嗚聲響,前哨吹號示警,有敵軍來攻。袁承志收劍插腰,喝道:「有敵軍來攻,分佈隊伍抗敵!」

  洪勝海大聲應道:「是!」躍起身來,呼喝號令:「第一隊守住東北方海岬高地,第二隊守住第一隊左邊的小山頭。第三隊跟著我中間衝鋒,第四、第五隊在我左邊的高梁地裏埋伏,先不要動,也不可放箭,待敵兵沖近,這才射箭。第六、第七、第八隊上馬,上前殺啊!」他號令一出,各隊把總率領兵卒衝鋒上前,有的依令奔上高地、山頭把守,有的鑽入高粱地青紗帳埋伏,餘人紛紛上馬直馳向前。

  洪勝海向袁承志道:「主帥請在此督戰,小人領頭衝鋒!」承志道:「好!」躍上戰馬,羅大千與崔希敏也均上馬。

  袁承志站立馬鞍,向前望去,見遠處東西兩方旗幟招展,崇字營各營都依平時操練排了開來。承志大聲叫道:「崇字三營的弟兄們狠狠砍殺韃子,我去瞧瞧別的弟兄!」眾兵將大聲回應:「主帥放心,大夥兒必定死戰!主帥保重!」

  袁承志與羅大千、崔希敏縱馬向西北方馳去,上了一座小山峰,向前遙望,只見大隊清兵蜂擁沖來,數十名騎兵高舉白旗,揮舉疾沖,後隨數千名騎兵,手中長刀映日,甚是威武。羅大千皺眉道:「這是韃子正白旗精兵,是豫親王多鐸的部隊,多鐸是多爾袞的親弟弟,所帶的韃子兵最稱精銳。」承志曾親眼見到多爾袞刺殺皇太極,知道此人陰狠辣手,說道:「好,咱們跟他狠狠打一仗!」

  片刻之間,崇字一營的馬隊上前交戰。清軍騎兵彎弓搭箭,羽箭來如飛蝗,崇字軍紛紛落馬,有的崇字營馬軍回箭射去,箭出無力,清兵舉輕盾一擋,箭枝便即滑落在地。承志見局面不利,拔出金蛇劍,大呼沖入敵陣。這是千軍萬馬的兩陣交鋒,袁承志武功雖強,出手雖快,也不過砍殺了十餘名清兵而已,又怎擋得住大隊敵軍?對陣數千乘騎兵呼嘯而至,有若怒濤,崇字軍雖奮勇抵禦,卻擋不住這排山倒海般的兵勢。

  不到一個時辰,崇字一營的二千餘兵將或中箭落馬,或為刀砍槍刺,慘呼斃命,清兵後軍跟著又有數千名殺到,大隊清兵沖過承志身旁,殺向他身後的崇字二營。承志心下暗暗叫苦,急忙回馬,去和崇字二營的弟兄們並肩抗敵。他從清兵手中搶過一柄長槍,橫挑直刺,又殺了十餘名清兵。這些清兵前額剃了光頭,腦後拖了一條小小辮子,右肩袒露,肌凸膚粗,神情兇悍異常。承志一槍戳人一名清兵腹中,那清兵大聲咒駡,跳起來要撲向他拼命,承志橫過槍桿,將他打落。

  戰不多時,崇字二營也見敗象。承志拍馬而前,見三名清將正圍攻一人,那人全身是血,正是朱安國。承志上前殺了兩名清將,餘下清將沖過朱安國身側,沖入敵陣而去。朱安國受傷,搖搖晃晃,說道:「承志,多謝你來救我,咱們打不過了……」承志上前抱他過來,坐在自己馬前,說道:「朱叔叔,咱們去止血治傷……」朱安國說:「不,韃子兵好厲害,咱們還得打,弟兄們危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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