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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回 空負安邦志 遂吟去國行(11)


  天色漸黑,清軍鳴金收兵,大隊騎兵退了下去。承志與羅大千、倪浩指揮崇字營殘兵,分別駐守山頭。清軍騎兵兇猛,平地上抵擋不住,只得倚山為勢,令敵軍衝殺不上。孫仲壽率人下去點驗傷殘。這一役崇字十營損失了幾達半數,每一營都死傷不少。沙天廣與程青竹、朱安閏三人身受重傷,崔秋山、洪勝海、焦宛兒、青青、羅立如、崔希敏等各受輕傷。金龍幫大弟子吳平不幸中箭殞命。

  袁承志與孫仲壽檢點殘兵,重傷行伍,分別派駐山頭,守住進入馬谷山本寨要地的險隘。各人先為傷者止血治傷,垂頭喪氣地吃了戰飯。

  孫仲壽道:「韃子兵騎射功夫了得,咱們是鬥不過的,自從宋朝以來,便是如此。當年岳飛岳爺爺所以能打贏金兵,便是自己先練好了岳家軍的武功,朱仙鎮一戰,才能打得金兵落荒而逃。」羅大千道:「是啊!所以從前袁督師不斷要跟皇太極講和、要有時候來練袁家軍的武功,可是昏君反冤枉督師與敵人講和是『通敵』。咱們眼下倉促成軍,要練武功是來不及了。雖然已不是烏合之眾,但人數遠遠不及清兵。」

  孫仲壽道:「袁督師當年甯錦大捷,主要還是仗著城堅炮利。至於平地騎射,步兵斫殺,咱們是敵不過辮子兵的。何況漢兵現今投降滿清的多,現下變成了敵眾我寡。承志,咱們大夥兒戰死沙場,盡忠報國,盡忠以報督師便了。」

  袁承志一拍胸膛,說道:「那也只好這樣。」見洪勝海站在旁邊,他額頭給清兵砍了一刀,傷勢甚重,心中不忍,說道:「勝海,你今日殺敵受傷,將功折罪,你不守軍紀的大罪,我就免了。不過你若留在軍中,弟兄們還道我縱容自己人,處事不公,不免敗壞軍紀。你還是回你自己的渤海派去吧。」

  洪勝海當即跪倒,說道:「袁相公,小人知錯了,多謝你開恩饒了我這遭,小人今後無論如何不敢再犯,小人不配再去帶兵,請你開恩留我在你身邊,仍像從前一樣,做個服侍你的長隨。」袁承志揮手道:「你還是去吧,不守軍紀的事,我自己也有不是,我不怪你了。你跟著我,也不過跟著我一起死。」

  洪勝海忽然想起一事,向承志磕了個頭,說道:「小人遵奉將令,這就告別,相公和各位千萬保重。韃子勢大,當真打不過,那也罷了。依小人之見,不如落草,占山為王,便似沙寨主從前一樣,總之不降韃子,不投朝廷,不跟闖王,不害良民!」

  袁承志呵呵一笑,說道:「你最後這十六字說得好,你是大大的長進了。將來是不是占山落草,我真還不知道,不過你說『不降韃子,不投朝廷,不跟闖王,不害良民』這十六個字,我說什麼是要做到的!好,大家打得倦了,明天只怕韃子兵還會來攻,這就早些休息吧!」洪勝海道:「是,相公,明天我再跟隨你打一仗,倘若留得性命,這才跟你辭別。」

  次晨清軍又再來攻,崇字營守住險要高地,清軍騎兵無所用武,攻了一天,不能得逞,就此退兵了。

  清軍退兵後,袁承志、孫仲壽等整頓部屬,分守要隘,承志以財源支絀,兵員不能擴充。其時南明揚州雖破,總兵黃得功手下尚統兵四萬人,在淮泗一帶駐紮,作為牽制。清軍以崇字營兵少,不以為意,暫不來攻。

  後來清軍豫親王多鐸派了英親王阿濟格率領正白旗與鑲白旗兩旗的精兵來攻,袁承志奮起抗禦,寡不敵眾,大敗一仗,崇字營又再損折,只剩下一千多兵將。袁承志率領殘兵,上了一個山頭駐守。傍晚時分埋鍋造飯,晚飯後與孫仲壽、羅大千等派遣兵將,分守山頭各處要道。當晚各人正自露天安睡,忽聽得山下馬蹄聲響,同時隱隱有兵器撞擊之聲。袁承志從夢中驚醒,跳起身來,躍上一株大樹向山下瞭望,只見南邊三條長長的火把如火龍一般,蜿蜒而來,當是敵軍分三道來攻。日間與清兵正白旗及鑲白旗軍對戰,兩路敵軍都來自西方,此刻南方又有敵軍,而且聲勢頗大,別要陷入了包圍,當即吹起哨子,縱聲高呼,分兵五百、守在南邊山口。

  佈防剛畢,南方敵軍已攻到山口,火光照耀下,見清兵隊伍中幾面藍色大旗揮動,乘馬的將領縱馬上山。羅大千道:「主帥,是藍旗韃子,都統准塔帶兵來攻!」袁承志肩頭掛了兩張硬弓,腰間箭袋中裝滿了羽箭,對準當先上山的一名清軍將領,彎弓搭箭,瞄準了他胸口,右手一松,箭去如流星,噗的一聲,正中那將軍胸前。他身披護胸鐵甲,箭不入身,但承志勁大箭狠,那將軍仍然胸口吃痛,身子一晃,摔跌下馬,兩軍大聲呼喊。清軍只道將軍中箭陣亡,攻勢稍緩。但那將軍隨即站起,手揮長刀,叫道:「弟兄們,我沒事,大夥沖上山去!」清軍兵將跟著蜂擁上山。

  袁承志叫道:「你沒事嗎?」向下躍出,幾個起落,已到了那將軍身前,手揮金蛇劍,向那將軍斬落。那將軍舉刀擋格,喀的一聲,長刀給金蛇劍斬為兩截。那將軍一怔之際,袁承志利劍乘勢揮出,將他一顆腦袋砍了下來。清軍十餘人圍攻,刀槍並施。袁承志叫道:「好極!正好大殺一陣!」舞動金蛇劍,沖入敵陣。

  只聽得山上號角吹響,卻是西方有警。袁承志要照顧全域,順手殺了三名清兵,急奔回山。只見孫仲壽與羅大千、羅立如、焦宛兒等正自大聲發令,指揮部屬守住山口。山下羽箭如飛蝗般射來。承志拾起地下一塊盾牌,急躍上前,擋在宛兒身前。禿的一聲,一枝長箭射上盾牌,彈了開去,若不是他這即時一擋,宛兒非死即傷。宛兒已嚇得臉無血色,叫道:「袁相公,多謝了!」承志將盾牌交了給她,說道:「小心擋箭!」向山下瞧去,但見白旗與鑲白旗招展,這兩旗清軍與藍旗分自西方南方,三旗夾攻。

  袁承志站到一匹馬的背上,觀看敵我情勢,指揮守山。這時羅大千、倪浩、青青、何惕守等都已沖入敵陣,但見清兵從崇字營的空隙處緩緩逼上。崇字營兵少,激戰良久,損兵折將,人數更少。承志望見羅大千給十餘名清軍圍住了,肩頭背上都中了羽箭,更有清兵箭手向他放箭,眼見便將殞命,長聲呼叫:「羅叔叔,咱們為國抗敵,同生共死。」沖入敵陣,從一名清兵手裏夾手搶過一塊盾牌,撲到羅大千身後,替他擋開了一枝勁箭。羅大千已殺得神智迷糊,叫道:「承志,咱們到陰世會你爹爹去,督師一定贊你,也會贊我!」

  承志只應得一聲:「是!」背心和右腿突然劇痛,不提防中兩枝冷箭,眼見箭來如雨,忙舉盾牌護住羅大千,噗的一聲,又一枝長箭插入了他左邊肩頭。他奮力站起,舞動金蛇劍,砍死兩名挺槍刺來的清兵,再揮劍斬開射向他後心的一枝羽箭,見一名身披金甲的清將躍馬挺槍,來刺摔在地下的羅大千,承志雙足力蹬,縱身躍起,從半空中揮劍向那將軍斬落。那將軍甚是勇悍,鋼槍橫掃,與金蛇劍一格,槍劍齊震,雙雙脫手。承志仍然撲向那將軍,雙手叉在他頸中,兩人力扭,都摔下馬來,滾在馬下,眾清兵大聲驚呼。承志只覺左肩背心劇烈疼痛,接著便即暈去,人事不知了。

  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只聽得青青叫道:「大哥,大哥,你醒了,那真好……」突然哭出聲來。承志尚未睜眼,迷迷糊糊地道:「青弟,別哭,咱們都死了嗎?」青青抽抽噎噎地道:「還沒死呢。你好些了嗎?謝天謝地!」承志挺身坐起,叫道:「殺韃子兵,快,快,沖呀!」他挺身躍起,但全身無力,跳起數尺,便又摔落,只撞得背心劇痛,忍耐不住,又暈了過去。

  清軍白、藍、鑲白旗三旗精兵由英親王阿濟格親自指揮,乘夜來肅清崇字營殘兵,攻山一戰,仗著騎射淩厲,大獲全勝,崇字營兵將幾全遭殲滅,只青青、啞巴、焦宛兒、崔秋山、安大娘、安小慧、崔希敏等少數武功較高之人,幸得何惕守找到一個隱僻的山洞,躲了起來,而宛兒、崔希敏等人也已不少受傷。英親王阿濟格給袁承志叉住頭頸,扭下馬來,其時承志已身中數箭,勁力全失,阿濟格才幸保性命,但也已嚇得魂飛魄散,鬥志全失。副指揮准塔都統得知英王爺險些陣亡而自己無傷,忙搶過刀來,在自己臉上腿上砍了兩刀,顯得自己亦受重傷,既已大獲全勝,忙即收兵,不及清理戰場,便趕去侍候阿濟格。

  崇字營這一役全軍覆沒,孫仲壽、羅大千、朱安國、倪浩等首腦盡數陣亡,而不見了主帥袁承志,大家更是焦急,見清軍退軍,青青等便忙往兩軍陣亡的屍首堆中去找尋。青青與何惕守終於在一堆清軍屍首之下,見到袁承志背中數箭,俯伏在地。青青一見,只道承志陣亡,悲痛之下,放聲大哭,拔劍便往自己頸中刎去。何惕守夾手奪過她長劍,叫道:「師父,你還沒死啊!」青青一聽,急忙奔過去將承志抱起,覺他身子尚有溫熱,叫道:「是啊,大哥還沒死!」何惕守道:「那你幹嗎要自盡?」青青白了她一眼,道:「我死了,你好嫁給你師父啊。」何惕守道:「我師父說過的,除了你之外,他誰也不娶。」青青道:「假的!大哥,大哥,你快醒來。」何惕守道:「師父說,他只娶你一個,不娶阿九,不娶宛兒,更加不娶我這個周身是毒的姑娘。」青青心花怒放,說道:「好,那我就不死了,咱們快救醒他。」

  兩人將承志抬入山洞,拔出羽箭,在他十幾個傷口上敷上金創藥,青青目不交睫地服侍,何惕守睡得遠些,卻也是提心吊膽,數日不得安睡,直到四天之後,承志才稍有知覺。青青與何惕守兩人盡心竭力地服侍他養傷,承志只須稍一轉側,觸動肩背上傷處,臉上現出痛楚神色,青青便柔聲安慰。何惕守默不做聲地守在一旁,臉上神色自也是關懷之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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