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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回 空負安邦志 遂吟去國行(1)


  她追趕的那人是個三十餘歲的男子,神色憤激,一面「賊婆娘,惡賤人」地破口亂罵,一面持刀狠鬥。這人武功不及孫仲君,打一陣,逃一陣,可是並不奔逃下山,只要稍見空隙,又回身拼命猛砍狠殺。馮不摧道:「咱們上去截住這小子,別讓他跑了!」石駿道:「孫師姊不愛別人幫手,這小子她對付得了。」

  只聽那人狂叫:「你殺了我妻子和三個兒女,那也罷了,怎麼連我七十多歲的老娘也都害了?」孫仲君厲聲喝道:「你這種無恥狂徒,家裏人再多些,也一起殺了!」兩人愈鬥愈烈。

  馮不破忽道:「孫師姑怎麼不用劍?這單鉤使來挺不順手。」石駿也見到她兵刃甚不合手,倒轉自己長劍,柄前刃內,叫道:「孫師姊,接劍!」長劍向孫仲君擲去。忽地一人從旁邊樹叢中躍出,伸手在半路上將劍接了過去。三人吃了一驚,見那人輕身功夫迅速美妙,站定身子後,看清楚原來是歸氏門下的「沒影子」梅劍和。石駿叫了聲:「梅師哥!」梅劍和點了點頭,將劍擲還給他,說道:「孫師妹另練兵刃,她不用劍!」石駿「哦」了一聲,他不知孫仲君因濫傷無辜,已為穆師祖禁止使劍。

  石駿再看相鬥的兩人時,那男子雖情急拼命,畢竟武功差遜,漸漸刀法散亂。鬥到酣處,孫仲君飛起左足,踢中他右手手腕,他手中單刀直飛起來。孫仲君鉤尖已抵在他胸前,待要向前刺出,梅劍和急叫:「住手!」孫仲君一怔,那人急向旁閃,向山下逃去。梅劍和笑道:「饒了他吧,好讓師祖誇獎你。」孫仲君微微一笑。

  不料那人逃出數十步,指著孫仲君又是「賊婆娘,臭賤人」地毒罵。這一來,連梅劍和、石駿等人也都動了怒。孫仲君怒火大熾,叫道:「非殺了這畜生不可,寧可再給師祖削掉根指頭!」挺鉤又追。梅劍和怕她又再殺人受責,心想先抓住那傢伙飽打一頓,讓師妹出了這口惡氣,也就是了,當下斜刺裏兜截出去。他輕身功夫遠勝諸人,片刻間已抄在那人頭裏。

  那人見勢頭不對,忽地折向左邊岔路。石駿與馮氏兄弟暗器紛紛出手。馮不破一枚飛蝗石向他後心擲去。那人聽風辨器,往右避讓,但嗤的一聲,後胯上終於中了石駿的袖箭,一個踉蹌,跌倒在地。

  梅劍和搶上前去,伸手按落,突然身旁風聲微響,那人忽地騰身飛出。梅劍和一驚,忙縮身避開,這才看明白,原來那人是為人用數十條繩索纏住,扯了過去。

  這時孫仲君等人也已趕到,見出手的竟是個美貌女子。但見她一身雪白衣衫,長髮垂肩,赤著雙足,手腕上足踝上都戴了黃金鐲子,打扮非漢非夷,笑吟吟地站著,右手皎白如雪,握著一束非絲非革的數十條繩索。身後站著個妙齡少女,全身裹在一襲白狐裘之中,頭上也戴了白狐皮帽子。雖眉目如畫,清耐絕倫,但容色甚是憔悴。

  這兩人正是何惕守和阿九。

  袁承志等離京次日,胡桂南便即查訪到宛平路旁飯鋪中溫氏四老和何紅藥、青青等人之事,回來向大家說起。何惕守知道在牆角釘以毒物,是五毒教召集人眾應援的訊號,只怕青青遭了毒手,須得立即趕去相救,何況袁承志曾囑咐要攜同阿九離京避難,和阿九一商量,阿九暗想此去或能見到袁承志,當即點頭,願隨她前去救人。當晚兩人留了封信,悄然出京。阿九將金蛇劍帶在身邊。

  何惕守想雇輛騾車給阿九乘坐,但兵荒馬亂之際,再也沒車夫做這生意。何惕守見到有人乘車出京,不管三七二十一,把乘客趕下車來,強迫車夫駕車西行。阿九雖然身受重傷,但何惕守是江湖大行家,講文,有金銀毒藥,講武,有拳腳刀劍,出得門來處處都佔便宜,一路上卻也未受風霜之苦。何惕守頗識醫藥,更當她是小妹子兼未來小師母般呵護服侍,阿九的臂傷在途中逐漸痊可。健騾輕車,到了華山腳下。何惕守將阿九負在背上,展開輕功,走得又快又穩。上得山來,正逢洪勝海給暗器打倒,將遭擒拿,何惕守便揮出軟紅蛛索相救。

  梅劍和與孫仲君等不知洪勝海已跟隨袁承志,更不知何惕守是何等樣人,眼見她赤了雙腳,怪模怪樣,顯是妖邪一流,忽上華山來放肆搗亂,都甚惱怒。孫仲君喝問:「你們是什麼路道?都是渤海派的麼?」何惕守笑道:「姊姊高姓大名?不知這位朋友什麼地方得罪了姊姊,小妹給兩位說和成麼?」孫仲君聽她說話嬌聲嗲氣,裝模作樣,顯非端人,罵道:「你是什麼邪教妖人?可知道這是什麼地方?」何惕守笑笑不答。

  洪勝海道:「何姑娘,這賊婆娘最是狠毒,叫做飛天魔女。我老婆和三個兒女,還有七十多歲的老娘,都給她下毒手殺死了!」說時咬牙切齒,眼中如要噴出火來。

  梅劍和自那次在袁承志手下受了一次教訓之後,傲慢之性已大為收斂,且知師祖今日必到,不願多惹事端,朗聲道:「你們快下山去吧,別在這裏囉唕。」馮不摧叫道:「我師叔的話你們聽見了麼?快走,快走!」搶到阿九身旁,作勢趕人。

  阿九右手拄著青竹杖,向他森然斜睨。她出身帝皇之家,自幼兒頤指氣使慣了的,神色間自然而然有股尊貴氣度。馮不摧不禁一凜,隨即大怒,喝道:「你們來作死!」伸手便向阿九推去。阿九受程青竹的點撥教導,武功已頗有根底,當即青竹杖左劃右勾。馮不摧全沒防備,哪想到這個看來弱不禁風的小姑娘出手如此之快,腳踝給竹杖擊中,立足不穩,撲地倒了。他武功本也不弱于阿九,只是出其不意,才著了道兒,背脊剛一著地,立即挺身跳起。少年人最是要強好勝,這一下臉上如何掛得住?鐵鞭高舉,撲上去就要廝拼。

  何惕守笑道:「各位是華山派的吧?咱們都是自己人呀!」馮不破喝道:「誰跟你這妖女是自己人了?」

  梅劍和在江湖上閱歷久了,見多識廣,見何惕守剛才揮索相救洪勝海,手法高明,決非沒來歷之人,當下向馮氏兄弟使個眼色,問何惕守道:「尊師是哪一位?」

  何惕守笑道:「我師父姓袁,名叫袁承志,好像是華山派門下。也不知是真的,還是冒充的。」梅劍和與孫仲君對望一眼,將信將疑。石駿笑道:「袁師叔自己還是個小孩子,本門功夫不知已學會了三套沒有,怎麼會收徒弟?」

  何惕守道:「是麼?那可真的有點兒稀奇古怪了,也說不定我那小師父是個冒牌貨,嘻嘻!對啦!我瞧你這位小兄弟的武功,只怕就比我那小師父強些了。」

  孫仲君在袁承志手裏吃過大虧,後來給師祖責罰,削去手指,推本溯源,可說都因他而起,一想到這個小師叔就恨得牙癢癢的,只是一來他本領高強,輩分又尊,二來他救過師父愛子的性命,師父師母提到他時總是感激萬分,自己只得心裏惱恨而已,這時聽何惕守自稱是袁承志的徒弟,不覺怒火直冒上來,叫道:「你如是華山派弟子,怎麼跟這等無恥狂徒在一起?」何惕守微笑道:「他是我師父的長隨,不見得有什麼無恥啊。勝海,你怎麼對這位姑娘無恥了?當真無恥得很麼?唉,我可不知道你這麼不怕難為情。」說著抿嘴而笑。孫仲君更是大怒,一時氣得說不出話來。

  他們幾人在山後爭鬥口角,聲音傳了出去,不久馮難敵、劉培生等諸弟子都陸續趕到。馮不摧向阿九怒目瞪視,但越看越覺她美麗異常,不禁低下了頭,怒氣變成了傾慕。

  馮不破道:「爹,這個女人說她是姓袁的小……小師叔祖的弟子。」馮難敵哼了一聲,問道:「他們在吵什麼?」馮不摧搶著把剛才的事說了。華山派第三代弟子之中,馮難敵年紀最大,入門最早,江湖上威名又盛,隱然是諸弟子的領袖,聽了兒子的話後,轉頭問孫仲君道:「孫師妹,這人怎麼得罪你了?」

  孫仲君臉上微微一紅。梅劍和道:「這狂徒有個把兄,也不照照鏡子,卻老了臉皮來向孫師妹求親,給孫師妹罵回去了……」洪勝海插口道:「不答應就是了,怎麼把我義兄兩隻耳朵削了去……」馮難敵瞪眼喝道:「誰問你了?」

  梅劍和指著洪勝海道:「哪知這狂徒約了許多幫手,乘孫師妹落了單,竟把她綁架了去,幸好我師娘連夜趕到,才救了她出來。」馮難敵眸子一翻,精光四射,喝道:「好大的膽子,你還想糾纏不清?」

  洪勝海凜然不懼,說道:「她殺了我義兄,還不夠麼?」

  何惕守道:「擄人逼親,確是他們不好。不過這位孫姊姊既已將他義兄殺死,也已出了氣,何況又沒拜堂成親,沒短了什麼啊。再說,人家瞧中你孫姊姊,苦苦相思,是說你美得像天仙一般,怎麼人家偏又瞧不中我呢?孫姊姊以怨報德,找上他家裏去,殺了他一家五口,這不是辣手了點兒嗎?殺人雖然好玩,總得揀有武功的人來殺。他的七十歲老母好像沒什麼武功,也沒犯什麼罪,最多不過是生了個兒子有點兒無恥。他的妻子和三個小兒女,更不知是犯了什麼彌天大罪?殺這些人,不知是不是華山派的規矩?華山派大戒第三條,是叫人濫殺無辜嗎?小女子倒不記得了。」

  眾人一聽,均覺孫仲君濫傷無辜,犯了本派大戒,都不禁皺起了眉頭。馮難敵對洪勝海惡狠狠地道:「起因總是你自己不好!現今人已殺了,又待怎樣?」

  何惕守道:「我本來也挺愛濫殺好人的,自從拜了袁承志這個小師父之後,他說了一大堆囉裏囉唆的華山派門規,說什麼千萬不可濫殺無辜。可是我瞧孫姊姊胡亂殺人,不也半點沒事麼?我這可有點糊塗了。待我見過小孩子師父,再請他指點吧。」

  劉培生道:「袁師叔他們正忙著,怕沒空。」梅劍和道:「師父呢?」劉培生道:「師父、師娘、師伯、師叔四位,還有木桑老道長,正在商量救治那個姑娘。」馮難敵道:「嗯,先把這人捆起來,待會兒再向師父、師叔請示。」馮不破、馮不摧齊聲答庫,上前就要拿人。

  何惕守見這一干人毫不將自己放在眼裏,她是獨霸一方、做慣了教主的,這如何忍得?笑吟吟道:「要縛人嗎?我這裏有繩子!」提起一束軟紅蛛索,伸出手去。馮不摧橫她一眼道:「誰要你的!」逕自走向洪勝海身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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