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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回 荒岡凝冷月 纖手拂曉風(3)


  那人咯咯嬌笑,說道:「袁相公,今日我才當真服你啦!」只見她長袖掩口,身如花枝顫嫋,正是五毒教教主何鐵手。她全身白衣如雪,給足底黑瓦一襯,更是黑的愈黑,白的愈白。武林中人所穿夜行衣非黑即灰,使得夜中不易為人發覺,敵人發射暗器不能取得準頭。她竟然一身白衣,若非自恃武藝高強,決不能如此肆無忌憚。袁承志拱手說道:「何教主有何見教?」何鐵手笑道:「袁相公昨日枉駕,有不少礙手礙腳之人在場,大家分了心,不能好好見個高下。小妹今日專程前來,討教幾招。袁相公半夜三更的送一位美貌姑娘回家,好風流多情啊!」邊說邊笑,語音嬌媚。

  袁承志心想:「我送焦姑娘回家,原來給她瞧見了。此事不必多提!」便道:「教主這般身手,男子中也難得一見。兄弟十分佩服。卻不必再比了。」

  何鐵手笑道:「昨日試拳,袁相公掌風淩厲之極。小妹力氣不夠,不敢接招。今日比比兵刃如何?」也不等袁承志回答,呼的一聲,已將腰間一條軟鞭抖了出來,微光中但見鞭上全是細刺倒鉤,只要給它掃中一下,皮肉定會給扯下一大塊來。何鐵手嬌滴滴地道:「袁相公,這叫做蠍尾鞭,刺上是有毒的,你要加意小心,好麼?」袁承志聽她說話,不覺打個寒戰。她語氣溫柔,關切體貼,含意卻極狠毒,兩者渾不相稱。

  袁承志卻不欲跟她沒來由地比武,抱拳說道:「失陪了!」何鐵手不等他退開,手腕輕抖,蠍尾鞭勢挾勁風,徑撲前胸。袁承志上身後仰避開,不等蠍尾鞭次招再到,已躥出數丈。何鐵手知追他不上,朗聲叫道:「金蛇郎君的弟子如此膿包,敗壞了師尊一世威名!」袁承志一愣停步,心想:「我幾次相讓,他們五毒教驕縱慣了,還道我當真怕她。」心念微動之際,白影閃處,蠍尾鞭又帶著一股腥風撲到。

  袁承志眉頭一皺,暗想:「這等喂毒兵器縱然厲害,終究為正人君子所不取。她好好一個女子,卻身在邪教,以致行事不端。」料想蠍尾鞭全鞭有毒,不能白手搶奪,索性雙手攏人袖中,身隨意轉,滴溜溜地東閃西避,使的是木桑所授的輕身功夫。何鐵手鞭法雖快,哪裏帶得到他的一片衣角?袁承志捷若飛禽,何鐵手只瞧得心魂俱醉,大為顛倒,想不到世上竟有如此高明武功。

  轉瞬間拆了二十餘招,何鐵手嬌喝:「你一味閃避,算什麼好漢?」袁承志笑道:「你想激我奪你鞭子?又有何難。」俯身向前,雙手在屋頂分別撿起一片瓦片,凝視鞭影,看得真切,叫道:「撤鞭!」兩塊瓦片一上一下,已將蠍尾鞭夾在中間,順手裏奪,右足晃動,瞬息間連踢三腳。何鐵手剛想運勁奪鞭,對方足尖已將及身,只得撤鞭倒退,不想踏了個空,跌下屋去。袁承志搶住鞭柄,笑道:「金蛇郎君的弟子怎麼樣?」

  但聽得何鐵手柔媚的聲音叫道:「很好!」她身法好快,剛一著地,又即躥上屋頂,饒是袁承志身有絕頂輕功,也不禁佩服。

  何鐵手右手叉在腰間,身子微晃,腰肢款擺,似乎軟綿綿地站立不定,笑道:「還要領教袁相公的暗器功夫,我們五仙教有一門含沙射影……」袁承志聽她嬌聲軟語地說著話,也不見她身轉手揚,突然間眼前金光閃動,大驚之下,知道不妙,百忙中「一飛沖天」,躍起尋丈,只聽得一陣細微的錚錚之聲,數十枚暗器都打在屋瓦之上。

  原來這門暗器是無數極細的鍍金鋼針,機括裝在胸前,發射時不必先取準頭,只須身子對正敵人,隨手在衣內腰間一按,一股鋼針就由強力彈簧激射而出。真是神不知,鬼不覺,何況鋼針既細,為數又多,一枚沾身,便中劇毒。武林中任何暗器,不論是鋼鏢、袖箭、彈丸、鐵蓮子,發射時總得動臂揚手,對方如是高手,一見早有防備。但這毒針之來,事先絕無半點徵兆,叫外人知者極少,等到見著,十之八九非死即傷,而傷者不久也必送命。這暗器他們稱之為「含沙射影」,端的武林獨步,人間無雙。

  袁承志身子未落,三枚銅錢已向她要穴打去,怒喝:「我跟你無怨無仇,為什麼下此毒手?」何鐵手側身避開兩枚銅錢,右手翻轉,接住了第三枚,輕叫一聲:「啊喲,好大的勁兒,人家的手也給你碰痛啦。」看准袁承志落下的方位,還擲過來。

  聽聲辨形,這枚銅錢擲來的力道也頗不弱,袁承志剛想伸手去接,突然心裏一動:「這人手上有毒,別上她當。」長袖揮動,又把銅錢拂了回去。這一下勁力就沒手擲的大,何鐵手伸出兩指,輕輕拈住,放入衣囊,笑道:「多謝!可是只給我一文錢,不太小氣了些嗎?」手掌伸出來時迎風一抖,十多條非金非絲的繩索向他頭上罩來。

  袁承志惱她适才偷放毒針手段陰毒之極,當下再不客氣,揚起蠍尾鞭,往她繩上纏去。何鐵手陡然收索,笑道:「蠍尾鞭是我的呀。你使我兵器,害不害臊呀?」說的是一口雲南土音,又糯又脆,加了不少嗲聲嗲氣,手下卻毫不延緩。

  袁承志把蠍尾鞭遠遠向後擲出,叫道:「我再奪下你這幾根繩索兒,你們五毒教從此不能再來糾纏,行不行?」何鐵手嬌笑道:「這不叫繩索兒,這是軟紅蛛索。你愛奪,倒試試看。」說著蛛索橫掃,攔腰捲來。這蛛索細長多絲,四面八方同時打到。

  袁承志側身閃避,想搶攻對手空隙,哪知她十多根蛛索有的攻敵,有的防身,攻出去的剛收回守禦,原來縮回的又反擊而出,攻守連環,並無破綻。

  拆了十餘招後,袁承志已看出蛛索的奧妙,心想:「這蛛索功夫是從蜘蛛網中變化出來的。」乘她一招使老,進攻的索子尚未收回、而守禦的索子已蓄勢發出之際,身形微斜,陡然欺近她背心,伸手向她脅下點去。這招快極險極,何鐵手萬難避開,忽然間身子側過。袁承志見這一下如點實了,手指非碰到她胸部不可,臉上發熱,凝指不發,心想:「你這招太也無賴!」

  何鐵手左手鉤疾向右劃。袁承志疾忙縮手,嗤的一聲,袖口已給鐵鉤子劃了一條縫。何鐵手道:「啊喲,把袁相公袖子割破啦。您除下長衫,我去給你補好。」

  袁承志見她狡計百出,心中愈怒,乘勢一拉,扯下了右臂破袖,使得呼呼風響,不數招,袖子已與蛛索纏住,用力揮出,破袖與蛛索雙雙脫手,都掉到地下去了。

  袁承志道:「怎麼樣?」何鐵手咯咯笑道:「不怎麼樣。你的兵刃不也脫手了麼?還不是打了個平手?」反手在背上一抽,右手中多了一柄金光閃閃的鉤子。

  袁承志見她周身法寶,層出不窮,也不禁頭痛,說道:「我說過奪下你蛛索之後,你們可不能再來糾纏。」何鐵手笑道:「你說你的,我幾時答允過啊?」袁承志心想果然不錯,她確沒答允過,但這般一件一件地比下去,何時方了?哼了一聲,說道:「瞧你還有多少兵器?」心想把她每件兵器都奪下來,她總要知難而退了。

  何鐵手道:「這叫做金蜈鉤。」左手前伸,露出手上鐵鉤,說道:「這是鐵蜈鉤,為了練這勞什子,爹爹割斷了我一隻手。他說兵器拿在手裏,總不如乾脆裝在手上靈便。我學了十八年啦,還不大成。袁相公,這鉤上可有毒藥,你別用手來奪呀!」

  只見她連笑帶說,慢慢走近,袁承志外表雖然淡然自若,內心實深戒懼,只怕她又使什麼奸謀,正自嚴加提防,忽聽遠處隱隱有呼哨之聲,猛然心動,暗叫:「不好!莫非此人絆住了我,卻命她黨羽去加害青青他們?」也不等她話說完,回身就走。

  何鐵手哈哈大笑,叫道:「這時再去,已經遲了!」金鉤空晃,鐵鉤疾伸,猛向他後心遞到。袁承志側過身子,左腿橫掃。何鐵手縱身避過,雙鉤反擊。這時曙光初現,只見一道黑氣,一片黃光,在他身邊縱橫盤旋。這女子兵刃上功夫之淩厲,僅比在盛京所遇的玉真子稍遜而已。袁承志掛念青青等人,不欲戀戰,數次欺近要奪她金鉤,總是給她回鉤反擊,或以鐵鉤護住。這鐵鉤裝在手上,運用之際的是靈動非凡,宛似活手。

  袁承志拆到三十餘招,兀是打她不退,探手腰間,金光閃動,拔出了金蛇寶劍。何鐵手笑容立斂,喝道:「這金蛇劍是我們五仙教的啊!你怎麼偷去了?」袁承志刷刷數劍,何鐵手武功雖高,怎抵擋得住?當的一聲,金鉤給金蛇劍削去半截。袁承志喝道:「你再糾纏,把你的鐵手也削斷了。」她臉上微現懼色,果然不敢逼近,隨即微笑,屈膝行禮,正色道:「袁相公,昨天我見到你後,一晚睡不著,今晚更加睡不著了。我……我……好想拜你為師,叫你一聲師父,師……父……」

  袁承志正色道:「那可不敢當!」收劍回腰,疾奔回家,剛到胡同口,見洪勝海躺在地下,頸中流血,忙搶上扶起,幸喜尚有氣息。洪勝海咽喉受傷,不能說話,伸手向著宅子連指。袁承志抱他入內,只見宅中桌翻椅折,門破窗爛,顯是經過一番劇戰。

  袁承志越看越心驚,撕下衣袖替洪勝海紮住了咽喉傷口,奔進內堂,裏面也是處處破損,胡桂南與程青竹躺在地下呻吟。袁承志忙問:「怎麼?」胡桂南道:「青姑娘……給……五毒教擄去啦。」袁承志大驚,問道:「沙天廣他們呢?」胡桂南伸手指向屋頂。袁承志不及多問,急躍上屋,只見沙天廣和啞巴躺在瓦面,都受傷中毒。雖幸喜無人喪命,但滿屋同夥,個個重傷,真是一敗塗地,青青更不知去向。袁承志憤怒自責:「我恁般糊塗,讓這女子纏住了也沒警覺。」

  宅中童僕在惡鬥時盡皆逃散,這時天色大明,敵人已去,才慢慢分別回來。

  袁承志把啞巴和沙天廣抱下地來,寫了張字條,命僕人急速送去金龍幫寓所,請焦宛兒取回朱睛冰蟾,前來救人。他為沙天廣、胡桂南等包紮傷口,一面詢問敵人來襲情形。

  鐵羅漢上次受傷臥床未起,幸得未遭毒手,說道:「三更時分,胡桂南首先發覺敵蹤,把啞巴老兄扯上屋去。兩人一上屋,立讓十多名敵人圍住了。我在窗口中看得清楚,就是全身無力,動彈不得,只有乾著急的份兒。眼見啞巴老兄、沙老兄和程老夫子都傷了好幾名敵人,但對方實在人多。大家邊打邊退,在每一間屋裏都拼了好一陣,最後個個受傷,青姑娘也給他們擄了去。袁相公……我們實在對你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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