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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回 荒岡凝冷月 纖手拂曉風(2)


  水雲道人抬頭望著月亮,喟然道:「敝派第十四代掌門祖師菊潭道長當年劍術精妙絕倫,只可惜性子剛傲,又頗有些不明是非,殺了不少無辜之人,結仇太多,終於各派劍客大會恒山,以車輪戰法鬥他一人。菊潭道長雖然劍下傷了對頭十八人,最後筋疲力盡,身受重傷,於是拔出匕首自殺而死。本派因此元氣大傷,又得罪了天下英雄,此後定下一條規矩,每名學藝完畢的弟子都授一柄匕首。洞玄師弟,你到那邊去。」洞玄不明他用意,但還是朝他手指所指,向西行去。水雲等他走出數百步,高聲叫道:「行了。」洞玄停步。

  水雲低聲問閔子華道:「閔師弟,這把匕首,叫做什麼?」閔子華道:「這是仙都戒殺刀。」水雲又問:「師父授你戒殺刀時,有四句什麼訓示?你低聲說來。」閔子華肅然道:「嚴戒擅殺,善視珍藏,義所不敵,舉以自戕。」

  水雲點點頭,向東邊一指,道:「你到那邊去。」待閔子華走遠,把洞玄叫回來,問道:「洞玄師弟,這把匕首,叫做什麼?」洞玄道:「仙都戒殺刀。」水雲又問:「師父授你此刀之時,有何訓示?」洞玄肅然道:「嚴戒擅殺,善視珍藏,義所不敵,舉以自戕。」

  水雲把閔子華叫回,對袁承志和焦宛兒道:「現今兩位可以相信,敝派確是有此訓示。敝派弟子犯戒,妄殺無辜,也是有的,可是憑他如何不肖,無論如何不敢用這戒殺刀殺人。」

  袁承志問道:「這匕首為什麼叫『戒殺刀』?」水雲道:「敝派鑒於菊潭祖師的覆轍,從第十五代祖師起便定下一條門規,嚴禁妄殺無辜,本派每兩年一次在仙都山大會,有人犯戒,便得在師長兄弟之前,用這戒殺刀自行了斷。閔師弟要殺焦幫主,雖然當年閔子葉師兄行為不端,有取死之道,但為兄報仇,本來也不算是妄殺,可是後來既知受奸人挑撥,再去加害,那便犯了重大門規,諒他也是不敢。」他歎了口氣,說道:「這戒殺刀是自殺用的,要是仙都弟子遇敵之時,武功不如,而對方又苦苦相逼,脫身不得,便須以此匕首自殺,免損仙都威名。閔師弟就算敢犯師門嚴規,天下武器正多,怎會用戒殺刀去殺人?而且刺殺之後,怎麼又不把刀帶走?」袁承志和焦宛兒聽到這裏,都不住點頭。

  水雲又道:「焦姑娘,我給你瞧封信。」說著從棺材角裏取出一個布包,打了開來,裏面是一堆文件雜物。他從中撿出一信,遞給焦宛兒。焦宛兒眼望袁承志。袁承志點點頭。焦宛兒接過信來,月光下見封皮上寫著「急送水雲大師兄親啟,閔緘」幾個字,知是閔子華寫給水雲的信,水雲道:「焦姑娘,請看信!」焦宛兒點點頭,抽出信箋,見紙箋上端印著「蚌埠通商大客棧用箋」的紅字,信上的字歪歪扭扭,文理也不甚通,寫道:「水雲大師兄:你好。焦公禮之事,小弟已明白受人欺騙,糊塗之極,報仇什麼的,就此拉倒不幹了。但昨晚夜裏,小弟的戒殺刀忽給萬惡狗賊偷去,真慚愧之至。如果尋不回來,我再沒面目見大師兄了,千萬千萬。小弟閔子華拜上。八月十八日」

  焦宛兒讀完此信,心想:「我與爹爹七月間在山東參與泰山大會,此後南下徐州,爹爹于十一月初二在徐州被害。這信寫於八月十八,該當不是假的。」當下更無懷疑,身子顫抖,盈盈向閔子華拜了下去,說道:「閔叔叔,侄女錯怪好人,冒犯你老人家啦。」拜罷又向洞玄賠禮。兩人連忙還禮。

  閔子華道:「不知是哪個狗賊偷了這把刀去,害死了焦幫主。他留刀屍上,就是要你疑心我呀。」焦宛兒道:「侄女真是魯莽,沒想到這一著,只道閔叔叔害了爹爹後,還要逞英雄好漢,留刀示威。」閔子華道:「我失了戒殺刀,急忙泉告掌門師兄,再和洞玄師弟到處找尋,沒一點眉目,後來接到大師兄飛帖,召我們到京師來,這才動身。路上你們沒頭沒腦地殺來,我也只好沒頭沒腦地跟你們亂打一陣。幸虧袁相公趕到,才弄明白這回事。」水雲道:「等我們的事了結之後,要是貧道僥倖留得性命,定要幫焦姑娘找到這偷刀殺人的奸賊。這件事仙都派終究也脫不了牽連。」焦宛兒又襝衽拜謝,將匕首還給閔子華。

  袁承志心想,他們師兄弟只怕另有秘事商酌,外人不便參與,便拱手道:「兄弟就此別過。」兩人和水雲等作別,走出數十步,正要下岡,洞玄忽然大叫:「兩位請留步。」

  袁承志和焦宛兒一齊停步。洞玄道人奔將過來,說道:「袁相公,焦姑娘,貧道有一件事想說,請兩位別怪。」袁承志道:「道長但說不妨。」洞玄道:「這裏的事,要請兩位千萬不可洩漏。本來不須貧道多嘴,實因與敝師兄性命攸關,不得不冒昧相求。」按照江湖道上規矩,別幫別派任何詭秘怪異之事,旁人瞧在眼裏,決不能傳言談論,否則兇殺災禍立至,此事人所共知,但洞玄竟如此不放心,不惜冒犯叮囑,自是大非尋常。袁承志心中一動,雖事不幹己,但想大家武林一脈,有事該當相助,說道:「不知令師兄有甚危難之事,兄弟或可相助一臂。」

  洞玄和袁承志交過手,知他武功卓絕,不但高出自己十倍,也遠在仙都第一高手水雲師兄之上。聽他這麼說,心頭一喜,忙道:「袁相公仗義相助,真是求之不得,待貧道稟過大師兄。」匆匆回去,低聲和水雲、閔子華商量。三人談了良久,似乎難以決定。袁承志心想:「既然他們大有為難,不願外人插手,那就不必多事了。」高聲叫道:「兩位道長、閔兄,兄弟先走一步,後會有期!」一拱手就要下岡。

  水雲道人叫道:「袁相公,請過來說幾句話。」袁承志轉身走近。水雲道:「袁相公肯拔刀相助,我們師兄弟委實感激不盡。不過這是本門私事,情勢兇險萬分,實在不敢要袁相公無故犯險。還請別怪貧道不識好歹。」說著拱手行禮。

  袁承志知他是一片好意,心想這人倒也頗具英雄氣概,說道:「道長說哪裏話來?既是如此,就此告辭。道長如需相助,兄弟自當盡力,隨時送信到正條子胡同就是。」

  水雲低頭不語,忽然長歎一聲,說道:「袁相公如此義氣,我們的事雖然說來羞人,如再相瞞,可就不夠朋友了。兩位請坐。洞玄師弟,你對兩位說吧。」

  洞玄等兩人在石上坐好,自己也坐下說道:「我們恩師黃木道人生性好動,素喜到處雲遊,除了兩年一次的仙都大會之外,平日少在山上。五年前的中秋,又是大會之期,恩師竟並不回山主持,也不帶信回來,這是從來沒有的事,眾弟子又是奇怪,又是擔憂。恩師這次是到南方雲遊采藥,大夥兒忙分批到雲貴兩廣查訪,各路都沒消息。我和閔師哥在客店之中得到點蒼派『追風劍』萬里風的書信,說有急事邀我們前往。我們兩人趕到雲南大理萬大哥家中,見他身受重傷,躺在床上。一問之下,原來是為了我們恩師才受的傷。」

  袁承志想起程青竹曾說黃木道人是死于五毒教之手,暗暗點頭,聽洞玄又道:「追風劍萬大哥說道,那天他到大理城外訪友,見到我們恩師受人圍攻。點蒼派跟仙都派素有淵源,他當即仗劍相助。豈知對方個個都是高手,兩人寡不敵眾,萬大哥先遭毒手,昏倒在地,後來由人救回,恩師卻生死不明。萬大哥肩頭和脅下都為鋼爪所傷,爪上喂了劇毒。看這情形,必是五毒教所為。他後來千辛萬苦地求到靈藥,這才死裏逃生。於是我們仙都三十二弟子同下雲南尋師,要找五毒教報仇。可是四年來音訊全無,恩師自是凶多吉少。五毒教又隱秘異常,踏遍了雲南全省,始終沒半點線索,大家束手無策,才離雲南。不久前北方傳來消息,說五毒教教主何鐵手到了順天……」

  袁承志「啊」了一聲。洞玄道:「袁相公識得她麼?」袁承志道:「我有幾位朋友昨天剛給她毒手所傷。」洞玄道:「令友不礙事麼?」袁承志道:「眼下已然無妨。」

  洞玄道:「嗯,那真是天幸。我們一得訊,大師兄便傳下急令,仙都弟子齊集京師。我們在來京途中遇到焦姑娘,那不必說了。大師兄比我們先到,他與何鐵手狹路相逢。那賤婢竟然出言譏刺,十分無禮。大師兄跟她動起手來,這賤婢手腳滑溜,大師兄一不留神,額上為她左手鐵鉤所傷,下盤又中了她五枚暗器。她只道這鐵鉤喂有劇毒,大師兄一定活不了,冷笑幾聲便走了。好在大師兄內功精湛,又知對頭周身帶毒,在動手之前已先服了不少解藥,身邊又帶了不少外用解毒膏丹,這才幸沒遭難。」

  水雲歎道:「貧道怕她知我不死,再來趕盡殺絕,不敢在寓所養傷,只得找了這樣古怪的地方靜養,再過三個月,毒氣可以慢慢拔盡。師父多半已喪在賤婢手下,這仇非報不可。只是對頭手段太辣,毒物厲害,是以貧道不敢拖累朋友。」

  閔子華問道:「袁相公怎麼也跟五毒教結了梁子?」袁承志於是將如何在惠王府遇到五毒教、程青竹如何為老丐婆抓傷的事簡略說了。水雲道:「袁相公既跟他們並無深仇,吃了點小虧,也就算了。你千金之體,犯不著跟這等毒如蛇蠍之人相拼。」

  袁承志心想自己有父仇在身,又要輔佐闖王和義兄李岩圖謀大事,這種江湖上的小怨小仇,原不能過於當真,否則糾纏起來永無了局,點頭道:「道長指教甚是。我有一隻朱睛冰蟾,可給道長吸毒。」當下用冰蟾替他吸了一次毒,亂石岡上無酒浸出蟾中毒液,於是把冰蟾借給洞玄,教了用法,要他替水雲吸盡毒氣後送回。水雲、閔子華、洞玄不住道謝。

  袁承志和焦宛兒緩緩下岡,走到一半,宛兒忽往石上一坐,輕輕啜泣。承志輕拍她肩膀,低聲問道:「怎麼?焦姑娘,你不舒服麼?」焦宛兒搖搖頭,拭幹淚痕,若無其事地站了起來。承志心想:「這一來,她金龍幫和仙都派雖化敵為友,但她殺父大仇如何得報,卻更渺茫了。也難為這樣一個年輕姑娘,居然這般硬朗。」

  兩人回進城裏,天將微明,袁承志把焦宛兒送回金龍幫寓所,自回正條子胡同。他在長街一排民房屋頂上展開輕身功夫,倏然之間,已過了幾條街,一時奔得興發,使出「神行百變」絕技,真如飛燕掠波、流星橫空一般,耳旁風動,足底無聲,正奔得高興,忽聽身旁低喝一聲:「好功夫!」

  袁承志陡然住足,白影微晃,一人從身旁掠過,嬌聲笑道:「追得上我嗎?」語聲方畢,已躥在七八丈外…袁承志見這人身法奇快,心中一驚:「這是個女子?輕身功夫竟如此了得?」他少年人既好奇,又好勝,提氣疾追。那人毫不回顧,如飛奔跑。時候一長,袁承志的內力、輕功終於高出一籌,腳下加勁,片刻間追過了頭,趕在那人面前數丈,回轉身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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