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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回 逾牆摟處子 結陣困郎君(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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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儀道:「好,我就說下去。」提高了聲音,繼續說道:「我急得哭了出來,不知道要怎樣說、怎樣做才好。突然之間,房門被人踢飛,許多人手執了刀槍湧了進來。」她向亭外一指,說道:「當時站在房門外的,就是這些人。他們……他們手裏都拿著暗器。爹爹總算對我還有幾分父女之情,叫道:『阿儀,出來!』我知道他們要等我出去之後,立刻向他發射暗器。房間只是這麼一點地方,他往哪裏躲去?我叫道:『我不出來,你們連我一起殺了吧!』我擋在他身前,心中只有一個念頭,要給他擋箭,不讓他給人傷害。 「他本來眉頭深鎖,坐在椅上,以為我和家裏的人串通了下毒害他,十分傷心難受,也不想動手反抗。聽我這麼說,突然跳了起來,很開心地道:『你不知蓮子羹裏有毒?』我端起碗來,見碗裏還剩了些兒羹汁,一口喝下,說道:『我跟你一起死!』他揮掌把碗打落,但我已經喝了。他笑道:『好,大家一起死!』轉頭向他們罵道:『使這種卑鄙陰毒的手段,你們也不怕醜嗎?』 「大伯伯怒道:『誰使毒了?下毒的不是英雄好漢。你自恃本領高,就出來鬥鬥!』他說:『好!』就出去和他們五兄弟打了起來。他喝的蓮子羹裏雖沒毒藥,但放著他們溫家秘制的『醉仙蜜』,只要喝了,慢慢會全身無力,昏睡如死,要過一日一夜才能醒來。這些人哪,還捨不得用毒藥害死他,想把他迷倒,再慢慢來折磨他。他們……他們當真是英雄好漢!」說到這裏,語氣中充滿怨毒,只是她生性溫柔,不會以惡語罵人。 溫方施在亭子外大聲怒道:「這無恥賤人,早就該殺了,養她到今日,反而恩將仇報!」青青道:「我娘兒倆在溫家吃了十幾年飯,可是四爺爺,我這兩年來,給你們找了多少金銀財寶?就是一百個人,一輩子也吃不完吧。我娘兒倆欠你們溫家的債,早還清啦!」溫方達不願在外人之前多提家門醜事,叫道:「喂,姓袁的,你敢不敢跟我們五兄弟一起鬥鬥?」 袁承志前兩日念在他們是青青的長輩,對之禮數周到,這時聽溫儀說了他們的陰險毒辣,不覺滿懷憤怒,叫道:「哼,別說五人,你們就是有十兄弟齊上,我又何懼?」 溫儀冷笑道:「那天晚上,他們也是五兄弟打他一人。本來他能抵敵得住的,但他喝了『醉仙蜜』之後,越打越手足酸軟。他們五兄弟有個練好了的『五行陣』,打起架來,五兄弟就如是一個人……」承志聽到「五行陣」三字,陡然想起《金蛇秘笈》中詳述五行陣及其破法的記載,恍然大悟:「原來如此!」溫方山喝道:「阿儀,你吃裏扒外,泄溫家的底!」 溫儀不理父親的話,對袁承志道:「他急著想擊倒五人中的一人,就可破了這五行陣,但他搖搖晃晃的越來越不行。我叫道:『你快走吧,我永不負你!』」她這一聲叫喚聲音淒厲,似乎就和那天晚上叫的一樣。青青嚇怕了,連叫:「媽媽!」承志說道:「伯母回房休息吧,我和令尊他們談一談,明兒再來瞧你。」 溫儀拉住他衣袖,叫道:「不,不,我在心中憋了十九年啦,今兒非說出來不可。袁相公,你聽我說呀!」袁承志聽她話中帶著哭聲,點頭道:「我在這裏聽著。」 溫儀仍然是緊緊扯住他衣袖不放,說道:「他們要他的命,可是更加要緊的,他們想發財。他再打一陣,身上受了傷,支持不住,跌在地下,終於……終於給他們擒住了。我撲到他身上,也不知是哪一位叔伯將我一腳踢開。他們逼著他交出藏寶的地圖來。他說:『那圖不在我身上,誰有種就跟我去拿。』他們細搜他身上,果然沒圖。這樣就為難啦,放了他吧,等藥性一過,沒人再制得住他。殺了他吧,那大寶藏可永遠得不到手。最後還是我爹爹主意高明,哈哈,好聰明,不是嗎?那時候他已經昏了過去,我也暈倒了。等我醒來,他們已經把他的腳筋和手筋都割斷了,叫他空有一身武功,永遠不能再使勁,然後逼著他去取圖尋寶。真聰明,是不是?哈哈,哈哈!」承志見她眼光散亂,呼吸急促,已有些神智失常。勸道:「伯母,你還是回房去歇歇。」 溫儀道:「不,等你一走,他們就要把我殺死了,我要說完了才能死……他們押著他走了。還有崆峒派的兩名好手同去。大家都想發這筆橫財。但不知怎樣,還是給他逃脫了。多半是他給了他們一張圖,他們一快活,防備就疏了。他們很聰明,我那郎君可也不蠢哪。他們七個人拿到這張藏寶圖,你搶我奪,五兄弟合謀,先把崆峒派的倆人害死了。」 溫方義厲聲罵道:「阿儀,你再胡說八道,可小心著!」 溫儀笑道:「我幹嗎小心?你以為我還怕死嗎?」轉頭對袁承志道:「哪知道這張圖卻是假的。他們五人在南京鑽來鑽去搞了大半年,花了幾千兩銀子本錢,一個小錢也沒找到,哈哈,真是再有趣也沒有啦。」 溫氏兄弟空自在亭外橫眉怒目,卻畏懼袁承志,不敢沖進亭來。 溫儀說到這裏,呆呆地出神,低聲緩緩地道:「他這一去,我就沒再得到他的音訊。他手腳上的筋都斷了,已成廢人。他是這樣的心高氣傲,不痛死也會氣死……」 溫方達又叫:「姓袁的,這小賤人說起我們溫氏的五行陣,你已聽到了,有種的就出來試試。」溫儀低聲道:「你走吧,別跟他們鬥。」輕輕歎了口氣,說道:「金蛇郎君所遭冤屈,終於是有人知道了。」 袁承志曾和溫氏五兄弟一一較量過。知道單打獨鬥,沒一個是自己對手,不過他們五人齊上,再加上有個操練純熟的五行陣,只怕當真難鬥。五行陣的陣法與破法,自習了《金蛇秘笈》後,早已了然於胸,無所畏懼。但他五老是青青的尊長,以金蛇郎君所傳之法對付,下手過於狠毒,非己所願,一時頗為躊躇。 溫方義叫道:「怎麼,不敢嗎?乖乖地跟爺爺們叩三個響頭,就放你出去。」溫方施陰森森地道:「這時候叩頭也不成啦。」 袁承志尋思:「須得靜下來好好想一想,籌思善策。」他初出茅廬,閱歷甚淺,不似江湖上的老手,一遇難題,對策立生。於是朗聲道:「溫氏五行陣既然厲害無比,晚輩倒也想見識見識。不過我現下甚是疲累,讓我休息一個時辰,成嗎?」 溫方義隨口道:「一個時辰就一個時辰,你再挨上十天半月也逃不了。」溫方山低聲道:「這小子別使什麼詭計,咱們馬上給他幹。」溫方達道:「二弟已答應了他,就讓他多活一個時辰,也叫他死而無怨。」 溫儀急道:「袁相公,你別上當,他們行事向來狠辣,哪有這麼好心,肯讓你多休息一個時辰?這些年來,他們念念不忘的就是那個寶藏。他們要想法子害你,要挑斷你的手筋腳筋,逼你去幫著尋寶。你快和青青一起走吧,走得越遠越好。」 溫方達聽她說穿了自己用心,臉色更加鐵青,冷笑道:「你們三個還想走得越遠越好?哼,念頭倒轉得挺美。姓袁的,你到練武廳上休息去吧。待會兒動手,大家方便些。」 袁承志道:「好吧!」站起身來。料想若不用強,無法取金脫身。溫儀母女知道五行陣的厲害,心中焦急,但也沒法阻攔,只得跟在他身後,一齊出亭。 到了練武廳中,溫方達命人點起數十支巨燭,說道:「蠟燭點到盡處,你總養足精神了吧?」袁承志點點頭,在中間一張椅上坐下。溫氏五老各自拿起椅子,排成一個圓圈,將他圍在中間,五人閉目靜坐。在五人之外,溫南揚、溫正等棋仙派中十六名好手,又分坐十六張矮凳,圍成個大圈。 袁承志見這十六人按著八卦方位而坐,乃是作為五行陣的輔佐,心想:「五行陣外又有八卦陣,要破此陣,更是難上加難了。」他端坐椅上,細思師門所授各項武功,反復思考,總覺在這二十一名好手的圍攻之下,最多只能自保,要想破陣脫身,只怕難行,時刻一長,精神力氣勢必不濟,終須落敗。就算以木桑道長所傳輕功逃出陣去,那批黃金又怎能奪回?留下溫儀母女,她二人難免殺身之禍,那可如何是好?除了以《金蛇秘笈》中所傳秘法破陣之外,更無他法。 當時照本研習,除覺手法太過狠毒之外,又始終不明白武功何以要搞得如此繁複,有許多招數顯然頗為蛇足。接戰之際,敵人武功再高,人數再多,也決不能從四面八方同時進攻,不露絲毫空隙,而這套武功明明是為了應付多方同時進攻而創。此刻身處困境,終於省悟,原來金蛇郎君當日誤中奸計,手足俱損,脫逃之後,殫竭心智,創出這套武功來,卻是專為破這五行陣而用。他當然是想來靜岩報仇,可惜手腳筋脈均遭割斷,使不出勁,所以細細計謀,在秘笈中留下招術,自是為了今日洩憤而設。袁承志心下盤算:自己無意中學到了這套武功,既可脫今日之難,又能為這位沒見過面的恩師一泄當日的怨毒,他在九泉之下,若是有知,也必欣慰,不枉了當年這番苦心。想到這裏,心中大喜,睜開眼來,只見桌上蠟燭已點剩不到一寸。 溫氏五老見他臉上忽憂忽喜,不知他在打什麼主意。但自恃五行八卦陣威力無窮,也不在意。只是圓睜著十隻眼睛,嚴加防備,怕他乘隙脫逃。 袁承志重又閉眼,將秘笈中所載破陣武功從頭至尾細想一遍,想到最後摧敵制勝的那一路「快刀斬亂麻」時,陡然心驚,全身登時冷汗直冒,暗叫:「不好了!」心想:「最後破陣之道,是在自己招數中露出破綻,引得對手來攻,便可尋暇抵隙,乘虛而入,但必須手有寶刀寶劍護住自身破綻,才不致在敵招來時命喪敵手。金蛇郎君的設想,全從他的金蛇劍著手。但此刻我手頭卻無金蛇劍,這一時三刻之間,卻到哪裏找寶刀寶劍去?」 青青在旁邊一直注視著他,驀地裏見他臉上大顯惶急,額頭見汗,心想還未交鋒,已自心怯氣餒,如何得了?不由得代他擔憂。 承志見蠟燭已快燒到盡頭,燭焰吞吐顫動,將滅未滅,但破陣之法,仍未想出,更是憂急。就在這時,一名丫環捧了一碗茶走到跟前,說道:「相公請用碗糖茶!」他早已口渴,正自全神貫注地苦思如何在頃刻間尋把寶劍使用,有茶可飲,恰合心意,隨手接過茶碗,放到唇邊張口要喝,突然手上一震,茶杯給一支袖箭打落,噹啷一聲響,在地下跌得粉碎。承志一晃眼間,見青青右手向後急縮,知道這箭是她所發,心中一驚:「好險!我怎地如此糊塗,竟沒想到他們又會給我喝什麼醉仙蜜。」 溫方悟見詭計為青青揭破,怒不可遏,破口大駡:「這樣的娘,就生這樣的女兒!溫家祖宗不積德,盡出些向著外人的賤貨!」 青青嘴頭毫不讓人,說道:「溫家祖宗積好大的德呀,修橋鋪路,救濟窮人,什麼好事都幹。就是不偷不搶,不殺人放火,決不姦淫擄掠。」 溫方悟大怒,跳起來就要打人。溫方達道:「五弟,沉住氣,留神這小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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