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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回 逾牆摟處子 結陣困郎君(3)


  青青「呀」的一聲叫了出來。溫儀道:「他回手一劍,便向我爹爹刺去。爹爹見他接連殺兩個大幫手,早嚇得心驚膽戰,鋼杖越使越慢。我忙從洞裏奔出來,叫道:『住手,住手!』他聽我一叫,就停了手。我道:『這是我爹爹!』他向我爹爹狠狠望了一眼,說道:『你走吧,饒你性命!』爹爹很感意外,回身要走。這時我因整天沒吃東西,加之剛才擔心受驚,見他饒了爹爹,心中一喜,突然跌倒。他忙搶過來扶我,我從他肩上望出去,只見爹爹目露凶光,忽然舉起鋼杖,猛力向他後腦打去。

  「他一心只關注著我有沒受傷,全沒想到爹爹竟會偷襲。我忍不住呼叫:『當心!』他忙將頭側過,腦袋避開了鋼杖,這一杖打中他背。他夾手奪過鋼杖,擲入山谷,雙掌向爹爹打去。爹爹無法招架,閉目等死。他回頭向我望了一眼,歎了口氣,對爹爹道:『你快走。別讓我回心轉意,又不饒你了!』爹爹急奔下山。他背上吃了這杖,受傷著實沉重,爹爹剛走,他就一口鮮血,噴在我胸前衣上。」

  青青哼了一聲道:「爺爺這般不要臉,明裏打不過人家,就來暗下毒手!」

  溫儀歎道:「按理說,他是我家的大仇人,連殺了我家幾十口人。可是見他受人圍攻暗算,我禁不住心裏向著他,這也叫做前生冤孽。

  「他搖搖晃晃地走進洞去,從囊中拿出傷藥來吃了,接連又噴了許多鮮血出來。我嚇得只是哭。他雖然受傷,神色卻很高興,問我:『你幹嗎哭?』我哭道:『你傷得這樣。』他笑問:『你是為了我才哭?』我回答不出,只覺得很傷心。

  「過了一會兒,他說:『自從我全家的人給你六叔害死之後,從來沒人關心過我。我今日殺了你一個堂兄,前後一共已殺了四十人,本來還要再殺十人,看在你的眼淚份上,就此罷手不殺了。』我只是哭,不說話。他又道:『你家的女人我也不害了,等我傷好之後,送你回家。』我心裏一股說不出的滋味,只覺得他答允不殺人了,那就很好。以後幾天我燒湯煮飯,用心服侍他。可是他不停地嘔血,有時迷迷糊糊地老是叫『媽媽』。

  「有一天他整天暈了過去,到了傍晚,眼見不成了。我哭得兩眼都腫了。他忽然睜開眼來,笑了一笑,說道:『不要緊,不會死。』過了兩天,果然慢慢好了起來。一天晚上對我說,那天中了這一杖,本來活不成了,但想到他死之後,我在這高峰絕頂之上走不下去,我家的人又怕了他,不敢來找,那我非餓死不可。為了我,他無論如何要活著。」

  青青插嘴道:「媽,他待你很好啊,這人很有良心。」說著狠狠望了袁承志一眼。袁承志臉上一陣發熱,轉開了頭,眼光不再跟她相對。

  溫儀又道:「以後他身子漸漸複元,跟我說起小時候的事情,他爸爸媽媽怎樣疼他,哥哥姊姊又怎樣愛護他。有一次他生病,他媽媽三天三夜沒睡覺地守在他床邊。哪知一天晚上,六叔竟把他全家殺了。那時我覺得這人雖然手段兇狠毒辣,但說到他親人的時候,語氣卻很良善柔和。他拿出一個繡花的紅肚兜來給我看,說是他周歲時他媽媽繡的。」

  她說到這裏,從懷中取了一個小孩用的肚兜出來,攤在桌上。袁承志見這肚兜紅緞面子,白緞裏子,繡著個光身的胖娃娃睡在一張大芭蕉葉子上。胖娃娃神情憨憨的很是可愛,繡工精緻,想得到他媽媽刺繡時滿心是愛子之情。袁承志從小沒有爹娘,看到這肚兜,想到自己身世,不禁一陣心酸。

  溫儀續道:「他常常唱山歌給我聽。還用木頭削成小狗、小馬、小娃娃給我玩,說我是個不懂事的女娃娃。後來他傷勢完全好了,我見他越來越不開心,忍不住問他原因。他說他捨不得離開我。我說:『那麼我就呆在這裏陪你好啦!』

  「他非常開心,大叫大嚷,在山峰上兩株大樹上跳上跳下,像猴子一樣翻筋斗。

  「他對我說:他得到了一張圖,知道了一個大寶藏的所在,其中金銀珠寶,多得難以估量。據說從前燕王篡位,從北京打到南京。建文皇帝匆忙逃走,把內庫裏的珍珠寶貝埋在南京一個秘密地方。燕王接位之後,搜遍了南京全城也找不到。他派三保太監幾次下西洋,一來是為了找尋建文皇帝的下落,二來是為了探查這批珍寶。」

  袁承志心道:「原來在《金蛇秘笈》中發現的,便是這張寶藏地圖。」

  溫儀續道:「他說成祖皇帝一生沒找到這張地圖,但幾百年後,卻讓他無意之中得到了。眼下他大仇已報完了,就要去尋這批珍寶,尋到之後,便來接我,現下先把我送回家去。」

  她說到這裏,輕聲道:「他捨不得我離開他,其實我心中也捨不得。可是……可是啊……我總不能就這樣跟了他去。我回家之後,大家卻瞧我不起,我很惱怒。他們沒本事保護自己女兒,我清清白白地回家,大家反來羞辱我,我也就不理他們。不跟他們說話。」

  青青接口道:「媽媽,你很對,你又做錯了什麼?」

  溫儀道:「我在家裏等了三個月。一天晚上,忽然聽得窗下有人唱歌,一聽聲音我就知道是他到了,忙打開窗子讓他進來。我們見了很是歡喜。這天晚上我就和他好了,有了你這孩子。那是我自己願意的,到如今我也一點不後悔。人家說他強迫我,不是的。青兒,你爸爸待你媽媽很好。我們之間一直很恩愛。他始終看重我,從來沒強迫過我。」袁承志暗暗欽佩她的勇氣,聽她說得一往情深,不禁淒然。青青忽然低聲唱了起來:從南來了一群雁,也有成雙也有孤單。成雙的歡天喜地聲嘹亮,孤單的落在後頭飛不上。不看成雙,只看孤單,細思量你的淒涼,和我是一般樣!細思量你的淒涼,和我是一般樣。

  歌聲嬌柔婉轉,充滿了哀怨之情。

  溫儀淒然道:「那就是她爸爸唱給我聽過的一支小曲。這孩子從小在我懷裏聽這些歌兒,聽得多了,居然也記住了。」

  袁承志道:「夏前輩那時候想是已經找到了寶藏?」

  溫儀道:「他說還沒找到,不過已有了線索。他心中掛念著我,不願再為了寶藏而耽擱時日。他說到寶藏的事,我也沒留心聽。我們商量著第二天一早就偷偷地溜走,心中十分歡喜,什麼也沒防備,不料想說話卻給人偷聽去了。

  「第二日天還沒亮,我收拾好了衣服,留了一封信給爹爹,正想要走,忽然有人敲門。我當然很怕,他說不要緊,就是千軍萬馬也殺得出去。他提了金蛇劍,打開房門,進來的竟是我爹爹和大伯、二伯三人。他們都空著雙手,沒帶兵刃,穿著長袍,臉上居然都笑嘻嘻的,絲毫也沒敵意。我們見他三人這副模樣,很是詫異。

  「爹爹說:『你們的事我都知道了,這也是前生的冤孽。上次你不殺我,我也很承你的情。以後咱們結成親家,可不能再動刀動槍。』他以為爹爹怕他再殺人,說道:『你放心,我早答應了你小姐,不再害你家的人!』爹爹說:『私下走可不成,須得明媒正娶,好好拜堂。』他搖頭不信。我爹爹說:『阿儀是我的獨生愛女,總不能讓她跟人私奔,一生一世抬不起頭來。』他想這話不錯。哪知他為了顧全我,卻上了爹爹的當。」

  袁承志道:「令尊是騙他的,不是真心?」

  溫儀點點頭,說道:「爹爹就留他在廂房裏歇,辦起喜事來。他始終信不過,我家送給他吃的酒飯茶水,他先拿給狗吃。狗吃了一點沒事,但他仍不放心,毫不沾唇,晚上都拿去倒掉,自己在靜岩鎮上買東西吃。

  「一天晚上,媽媽拿了一碗蓮子羹來,對我說:『你拿去給姑爺吃吧!』我不懂事,還道媽媽體恤他,高高興興地捧到房裏。他見我親手捧去,喜歡得什麼也沒防備,幾口吃了下去。正和我說話,忽然臉色大變,站起來叫道:『阿儀,你心腸這樣狠!』我嚇慌了,問道:『什麼?』他道:『你為什麼下我的毒?』」

  「你為什麼下我的毒?」這句話,雖在溫儀輕柔的語音中說來,還是充滿了森然可怖之意,想見當時金蛇郎君如何憤怒,又如何傷心。袁承志和青青聽了,不由得毛骨悚然。溫儀的眼淚一滴滴落在衣襟之上,再也說不下去。

  寂靜之中,忽聽得亭外磔磔怪笑。三人急忙回頭,只見溫氏五兄弟並肩走近,後面跟著二三十人,手中都拿著兵刃。

  溫方山喝道:「阿儀,你把自己的醜事說給外人聽,還要臉嗎?」

  溫儀漲紅了臉,要待回答,隨即忍住,轉頭對袁承志道:「十九年來,我沒跟爹爹說過一句話,以後我也永不會和他說話。我本來早不該再住在溫家,可是我有了青青,又能去哪裏?再說,我總盼望他沒有死,有一天會再來找我。我若是離開了這裏,他又怎找得到我?他既已死了,我也沒什麼顧忌了。我不怕他們,你怕不怕?」

  袁承志還沒答話,青青已搶著道:「承志大哥不會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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