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金庸 > 新修版碧血劍 | 上頁 下頁
第六回 逾牆摟處子 結陣困郎君(2)


  溫南揚道:「他只一個人。這奸賊從來不公然露面,平時也不知躲在什麼地方,只等我們的人一落單,就出手加害。大伯伯邀了幾十位江湖好手來靜岩,整天在宅子裏吃喝,等這奸賊到來,宅子外面貼了大佈告,邀他正大光明地前來決鬥。但他並不理會,見我們人多,就絕跡不來。過了半年,這些江湖好手慢慢散去了,大房的三哥和五房的九弟忽然溺死在池塘裏,身上又插了竹籌。原來這奸賊也真有耐心,悄悄地等了半年,看准了時機這才下手。接連十來天,宅子裏天天有人喪命。靜岩鎮上棺材店做棺材也來不及,只得到衢州城裏去買。對外面只說宅子裏撞了瘟神,鬧瘟疫。儀妹妹,這些可怕的日子你總記得吧?」

  溫儀道:「那時候全鎮都人心惶惶。咱們宅子裏日夜有人巡邏,爹爹和叔伯們輪班巡守。女人和孩子都聚集在中間屋裏,不敢走出大門一步。」

  溫南揚切齒道:「饒是這樣,四房裏的兩個嫂嫂半夜裏還是給他擄了去。當時咱們只道又給他害死了。哪知過了一個多月,兩個嫂嫂從揚州捎信來,說給這奸賊賣進了妓院堂子,被迫接了一個月客人。四叔氣得險些暈死過去,這兩個媳婦也不要了,親自去殺光了堂子裏的老鴇龜奴、妓女嫖客,連兩個嫂嫂也一起殺了,又放火連燒了揚州八家堂子。」

  袁承志聽得毛骨悚然,心想:「這金蛇郎君雖然是報父母兄姊之仇,但把元兇首惡殺死也已經夠了,這樣做未免過分。」又想:「溫方施怎地遷怒于人,連自己的兩個媳婦也殺了?」不自禁地搖頭,很覺不以為然。

  溫南揚道:「最氣人的是,每到端午、中秋、年關三節,他就送封信來,開一張清單,說還欠人命幾條,婦女幾人。棋仙派在江南縱橫數十年,卻被這奸賊一人累得如此之慘,大家處心積慮,要報此仇。但這奸賊身手實在太強,爹爹和叔伯們和他交了幾次手,都拾掇他不下。咱們防得緊了,他接連幾個月不來,只要稍有鬆懈,立刻出事。咱們在明,他在暗裏,大家實在無計可施。兩年之間,咱溫家給他大大小小一共殺死了三十八口人。青青,你說,咱們該不該恨這惡賊?」青青道:「後來怎樣?」溫南揚道:「讓你媽說下去吧。」

  溫儀對袁承志望了一眼,淒然道:「他的骸骨是袁相公埋葬的,那麼我什麼事也不必瞞你,只求袁相公待會兒把他去世時的情形,說給我們母女倆知道……那麼……」

  她說到這裏,聲音又哽咽了,隔了一會兒,說道:「那時我不懂他為什麼這樣狠,其實也不想懂。爹爹不許我們走出大門一步,我好氣悶,每天只能在園子裏玩玩。爹爹還說,沒哥哥們陪著,女孩子就是大白天也不能去園子裏。這天是陽春三月,田裏油菜花的香味一陣陣從窗外吹進來,我真想到山坡上去看看花,聞聞田野裏那股風的鮮氣,可是這害死了人的金蛇郎君呀,在這麼好的天氣,卻把我悶悶地關在屋裏。我真想獨自個溜出去一會兒,可是想起爹爹那嚴厲的神氣,又不敢啦。這天下午,我和二房裏的三姊姊、五房裏的嫂嫂,還有南揚哥你和天霸哥,我們五個人在園子裏玩,我在蕩秋千,越蕩越高。身子飄了起來,從牆頭上望出去,見到綠油油的楊柳,一株株開得茂盛的桃花,真是高興。忽然,天霸哥怪叫了一聲,仰天跌倒,我嚇了一大跳,後來才知他胸口中了那人一枚金蛇錐,當場就打死了。南揚哥你呢?我記得你馬上逃進了屋,把我們三個女人丟在外面。」

  溫南揚漲紅了臉,辯道:「我打不過他,不走豈不是白送性命?我是去叫救兵。」

  溫儀道:「我還不明白是怎麼一回事,只見牆頭一個人跳了下來,剛好站在我的秋千上。他用力一蕩,秋千飛了起來,他將我攔腰抱住,我接著只覺得騰雲駕霧般地飛了出去。我以為這一下兩人都要跌死了,哪知他左手抱著我,右手在牆外大樹枝上一扳,便又彈了起來,輕輕地落在數丈之外。這時我嚇糊塗了,舉起拳頭往他臉上亂打。他手指在我肩窩裏一點,我登時全身癱軟,一動也不能動啦。只聽得後面很多人大聲叫嚷追趕,但後來聲音越來越遠。他夾著我奔了半天,上了一座高峰,進了一個懸崖峭壁上的山洞。他解了我穴道,望著我獰笑。我忽然想起了那兩位嫂嫂,心想與其受辱,不如自己死了乾淨,就一頭向山石上撞去。他在我後心一拉,我才沒撞死,留下了這個疤。」說著往自己額上一指。袁承志見那傷疤隱在頭髮叢裏,露在外面的有一寸來長,深入頭頂,看來當時受傷著實不輕。

  溫儀歎道:「倘若就這麼讓我撞死了,對他自己可好得多,誰知這一拉竟害苦了他。那時我昏了過去,等醒來時,見身上裹著一條毯子,我一驚又險些暈了過去。後來見自己身上衣服穿得好好的,才稍稍放了些心,想是他見我尋死,強盜發了善心,便沒下手害我。我緊緊閉住了眼睛,一眼也不敢瞧他,連心裏也不敢去想眼前的事。

  「他怕我再尋死,那兩天之中,日夜都守著我。跟我說話,我自然不答。他煮了東西給我吃,我只是哭,什麼也不吃。到第四天上,他見我餓得實在不成樣子了,於是熬了一大碗肉湯,輕聲輕氣地勸我喝。我不理不睬,他忽然抓住我,捏住我鼻子,把肉湯往我口裏灌,這樣強著我喝了大半碗湯。他手一松,我就將一口熱湯噴在他臉上。我是要激他生氣,乾脆一刀殺了我,免得受他欺侮,再把我像二位嫂嫂那樣,賣到妓院堂子裏去活受罪。哪知他並不發怒,只是笑笑,用袖子擦去了臉上湯水,呆呆望著我,不住歎氣。」

  袁承志和青青對望了一眼,青青突然間紅暈滿臉。

  溫儀道:「那天晚上,他睡在洞口,對我說:『我唱小曲兒給你聽好嗎?』我說:『我不愛聽。』他高興得跳了起來,說道:『我還當你是啞巴,原來是會說話的。』我罵道:『誰是啞巴來著?見了壞人我就不說話。』他不再言語了,高高興興地唱起山歌來,唱了大半夜,直到月亮出來,他還在唱。我一直在大宅子裏住著,哪裏聽見過這種……這種山歌。」

  溫南揚喝道:「你又怕聽又想聽,是不是?誰耐煩來聽你這些不要臉的事!」大踏步便向亭外走去。青青道:「他定是去告訴爺爺們。」溫儀道:「由他說去,我早就什麼都不在乎了。」青青道:「媽,你再說下去。」

  溫儀道:「後來我蒙蒙朧朧地就睡著了。第二天早晨醒來卻不見了他,我想一個人逃回家來。可是這山洞是在一個山峰頂上,山峰好陡,沒路可下,只有似他這般輕功極高的人,才能上下。到中午時他回來了,給我帶來了許多首飾、脂粉。我不要,拿起來都拋入了山谷裏。他可也不生氣,晚上又唱歌給我聽。

  「有一天,他帶了好多小雞、小貓、小烏龜上山峰來,他知道我不忍心把這些活東西丟下山去。他整天陪我逗貓兒玩,喂小烏龜吃東西,晚上唱歌給我聽。我在山洞裏睡,他從來不踏進山洞一步。我見他不來侵犯我,放心了些,也肯吃東西了。可是一個多月中,我一直不跟他說話。他始終對我很溫柔很和氣,爹爹和媽媽都沒他待我這麼好。

  「又過得幾天,他忽然板起了臉,惡狠狠地瞧我,我很害怕,哭了起來。他歎了口氣,哄我別哭。那天晚上我聽得他在哭泣,哭得很是傷心。不久,天下起大雨來,他仍是不進洞來,我心中不忍,叫他進山洞來躲雨,他也不理。

  「我問他為什麼哭,他粗聲粗氣說:『明天是我爸爸、媽媽、哥哥、姊姊的忌辰。我一家全被你家的人在這天害死了。明天我說什麼也得殺一個人來報仇。你家裏現下防備很嚴,請了崆峒派的李拙道人和十方寺的清明禪師作幫手,哼,這兩人雖然厲害,我難道就此罷手不成?』他咬牙切齒的,冒著大雨就下峰去了。第二天到傍晚時,他還是沒回來,我倒有些記掛了,暗暗盼望他平安回來。」

  聽到這裏,青青偷偷望了袁承志一眼,瞧他是否有輕視之色,但見他端謹恭坐,留神傾聽,這才寬慰,緩緩地籲了口氣。

  溫儀道:「天快黑了,我幾次到山峰邊眺望。也不知去望了幾次,終於見到對面那座山峰上有四個人影在互相追逐,身法都快得不得了。我用心細看,最先一人果然是他,後面一個道士,另一個是和尚,第四個卻是我爹爹。他手中拿的是那把金蛇劍,一個鬥他們三個,邊打邊逃。鬥了一會兒,那和尚一禪杖橫掃過去,眼見他無法避開,我心中著急,大聲叫了起來,哪知他金蛇劍回過來一格,竟把禪杖斬去了一截。爹爹聽見叫聲,回頭望見了我,不再爭鬥,往我這山峰上奔來。

  「他很是焦急,兩劍把和尚與道人逼開,隨後追趕。這一來,變成我爹爹在前,他在中間,僧道二人在後。四人不久就奔下山谷。他追上了我爹爹,攔住了不許他到我這邊山峰來。鬥了幾回合,一僧一道趕到,我爹爹抽空跳出,向我這邊攀上來。這四人邊鬥邊奔,追到了我站著的山峰上。我很是高興,大叫:『爹爹,快來!』這時他如發瘋般搶了過來,接連三劍,把爹爹逼得不住倒退。爹爹打他不過,眼見危急,僧道二人也到了。爹爹叫道:『阿儀,你怎樣!』我說:『我很好,爹,你放心。』爹爹道:『好,咱們先料理了這奸賊再說。』三人又把他圍在中間。

  「那道人大聲道:『金蛇郎君,我們崆峒派跟你無冤無仇,只不過你太也過分,因此挺身出來做和事佬。我誰也不幫,如你答允罷手,以後不再去溫家惹事,今日之事就此善罷。』他大聲叫道:『父母兄姊之仇,豈能不報?』那和尚道:『你已經殺了這許多人,也該夠了。勸你瞧在我們二人的臉上,就此停手吧!』他忽然挺劍向和尚刺去,四人又惡鬥起來。那道人的兵刃有點兒古怪,想來武功甚強,和尚的禪杖只剩下半截,使開來風聲呼呼猛響,也很厲害。他越打越不成了,滿頭大汗,忽然一個踉蹌,險些跌倒。

  「那和尚揮杖打下去,讓他側身躲過,他身子這樣一側,見到了我的臉。他後來說,他那時候本已筋疲力竭,但一見到我流露出對他十分關懷的神氣,突然間精神大振。他的劍使得越來越快,山谷中霧氣上升,煙霧中只見到金光閃耀。只聽得他叫道:『溫姑娘,別怕,瞧我的!』那和尚大叫一聲,咕嚕嚕地滾下山去,腦門正中釘了一枚金蛇錐。我爹和那道人都吃了一驚。他挺劍向我爹刺去,那道人乘虛攻他後心。他突然大喝一聲,左手雙指向道人眼中戳去。道人頭一低,他一劍揮過,將道人攔腰斬為兩截。」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